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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看着大夫人生事也不阻止?姑娘有时候还真是狠心,那些画不说,夫人留下来的绣帕、最爱的花盆呢。”
简丹砂听着绯儿的怨怼,反而微微一笑。在这个府里也只有绯儿会在无人时尊称丹砂的母亲江氏为夫人,以前绯儿不慎对几个婆子唤漏了嘴,当着江氏的面被抽了一顿嘴巴。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
“以后我们浪迹天涯,这些身外物存在心里便是。”
绯儿嘟嘟囔囔几声,腮帮鼓得圆圆的,不时扭头瞅几眼,惹得丹砂的嘴角又上扬几分。
“啊!”绯儿将扫帚一甩,满面惊喜,“姑娘!你刚说的是‘我们’?你说‘帮了我们的忙’!”拉着简丹砂的手摇了又摇,星眸晶亮得想让人伸手采撷。
“嗯?我有说过吗?”
“你说了你说了,你就是说了,我听到了,说了就不可反悔。言必行,行必果——还是姑娘教的。以后我可是跟定姑娘你了。”
“你以后莫怨我就好。”简丹砂捏捏她圆润的小脸,又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姑娘怎么又说丧气话,分明是信不过绯儿。”
“瞧你这口气,你才是我的姑娘。也是,出了这个府,哪还有主仆之分。”
“姑娘,我们今晚就走吗?”绯儿既兴奋又紧张。
“与其晚上冒险偷偷溜出去,不如白天正大光明地,我们就说是将筹办婚礼所需要的一些东西退还,带着包袱也是理所当然的。现在府里怕我的人多得是,即便以为我要偷盗府里的东西,也不会多做盘查,至多回过头再去禀报。”
绯儿点点头:“那绯儿现在就收拾包袱。”
半夜,躺在内侧的绯儿睡得正酣,简丹砂披了衣裳,悄然下床,走到破物堆叠的角落,在丢弃的画中翻出一卷。
画虽染了些许污渍,但尚未破损。点上灯油,掸去灰尘,置于案上一点点铺展开,最先呈现的是那个人的题字:
不待春风遍,烟林独早开。浅红欺醉粉,肯信有江梅。字迹修短合度,温润中自有一番洒脱。
再往下便是两年前的落款。
纸面轻薄点金,触手光滑柔软。横斜舒展的枝干上,无半点绿叶相衬,只有花蕊如云绽放,这一朵如剪雪,那一朵若裁冰,簇拥着中间点点的花骨朵,却是薄粉轻红,朝霞待放。恰有一阵风起,花随风摆,灵动得好似要掉落膝头。
原本画的是白日里的光景,映着案头的烛火,一层淡淡的昏黄铺就而下,倒有了暮色映照的意味。
不觉念了出来:“浅红欺醉粉,肯信有江梅。”余音中还萦绕着幽幽叹息。
一双手在题字上流连,辗转到纸缘,几度要狠心撕去,终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却也带不去。一辈子装在心里罢了。
第二日,两人都已收拾准备好。绯儿刚推开门,几个杂役就冲了进来,不由分说架起简丹砂左右手臂。
何副总管只说了一句“二小姐对不住”,便把简丹砂往外拖。
两位夫人、简少卿与一众下人一身缟素,围在风来亭两边。一道士模样的人摆开阵仗,在风来亭里开坛作法。
“跪下!”大夫人一声令下,简丹砂就被按下,双膝重重磕在地上。两个孔武有力的仆役一人一边按住简丹砂的肩膀胳膊。
“娘,这是做什么,二姐又犯了什么事?”简少卿惊慌地扯扯娘的衣裳。
“少卿,不要多话,听你大娘的便是。”二夫人将她抱在怀里,拢住他乱挣动的胳膊。
简少卿却是不依,探出脑袋冲着大夫人嚷:“到底要对二姐做什么?”眼见大人们各个神情凝肃骇人,风来亭里又挂满了画着奇怪图案的黄纸与白布,他心儿怦怦乱跳,扭动挣扎得更厉害。
大夫人开口:“罢了,少卿还小,是不宜看到这样的场景,你就带他回去吧。”
二夫人如蒙大赦,应了一声,忙不迭把少卿拽走。
法师口中念念有词,左转转右转转,一把剑舞得银光豁亮。简丹砂正被闪得睁不开眼,一嘴的符水就被喷在脸上身上。一嘴不够还有一嘴,混着道士的口水,喷得简丹砂一身狼狈,水珠从发梢、眉梢顺着尖细的下巴淌下,落入颈子里,在春寒料峭的清晨,冷得瑟瑟发抖。
简少卿扭头看到此景,差点挣脱着跑回去,被二夫人死命拉住:“少卿,乖,听话,快跟娘回去,就当什么也没瞧见。”
“你们这是做什么!你们怎么可以这样!”绯儿大声嚷着,也被人拽着压着挣脱不得,看着简丹砂受此凌辱,由急转为怒,由怒转愤,最后只剩满满的悲戚,“姑娘,姑娘,姑娘……”
大夫人却仍觉得不够:“这点符水太少了,还有狗血呢,道长不用吗?”
“依贫道之见,那恶灵并未附在她身上。到底是母女,血浓于水,此女乃冤魂最牵挂之人,是以在她身边游走不散。”
“什么冤魂,她江芙蕖哪冤了!”
“是贫道失言了。”
“在她身边也不行,把这狗血统统都用上,还有这些个符咒,她们住的院子也不能放过。我要那江芙蕖的魂魄滚出简家,滚得远远的,哪儿都不得近身。最好让她魂飞魄散,再也没有生事的能耐。”
法师诺诺称是。
简丹砂深知怎么解释都是徒劳无功,是以原只是一味低头忍耐,不多作挣动,咬牙熬过就是,日后海阔天空。可是听完大夫人这番话,她猛地仰头,厉声喝道:“贺紫璇,说这话你也不怕天打雷劈吗?”
听到简丹砂嚷出自己的闺名,大夫人怒上加怒,长指一伸,耳珰环佩响个叮当:“目无尊长、毫无教养的贱丫头!你就和你娘一个货色!快,还不快淋下狗血。”
一婢子拎起木桶,往简丹砂的脸上泼去。简丹砂只挣退了半步,狗血泼了一头,滴滴答答不停。一时间,清冷寥落的春色被血染尽。
压着简丹砂的奴仆忙松开了手,也不愿沾染到半分,退到一边。
简丹砂抹了一把眼,手里染满了鲜血,她摇晃着走了几步,鲜血在缞衣上迅速染开,血红衬着雪白,瞧着让人心惊肉跳,加之简丹砂冷然含怒的眼神,几个胆小的丫环忍不住骇得尖叫,四散逃开了。
简丹砂昂起头,冷冷一笑:“姐姐刚刚落葬,大娘你就不怕姐姐的魂魄也眷恋未走,眼下就在这她最爱的风来亭前徘徊不去吗?”
大夫人连连惊退:“你……你……”一张脸迅速惨白,转身向法师求助。
“夫人休要听此女子胡言,令嫒生前行善积德,积功载德,断然已顺利投胎转世,夫人不用担心。”
旁人也依言附和,大夫人这才缓过劲来。
简丹砂讪笑着又来一击:“法师此言差矣。若真是我娘的魂魄作祟,谋害姐姐,那姐姐便是枉死。贵教不是认为,枉死之人只能住在枉死城内不得投胎,非要在枉死之地寻获替身方能转世。如今怎么自相矛盾起来?”
法师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勉强说道:“我教教义博大精深,许多事情皆是世人误读,我现在就是,就是这个说与你听,你也不懂。”
大夫人一甩帕子:“宛儿生前怎么待你,你居然这样诅咒她!泼!再泼!再泼!”
绯儿连忙挡在简丹砂身前,简丹砂却反手将她拉到身后:“让她们泼吧泼吧,说不定待会儿娘和姐姐会一起现形,我还真挂念她们得紧。”说得大夫人惊跳起来,猛推一旁的婢子,“泼!往她的脸上,往她的嘴里,看她还怎么逞口舌之快!”
婢子本还在犹豫,被大夫人一推,颤颤巍巍地泼了大半桶,哗啦啦没浇上脸,染了简丹砂胸前大片猩红,连带自己也沾染上几滴。婢子忙把木桶脱了手,跳着脚甩甩衣袖。木桶歪在一边,流了一地的狗血。
好好一个风雅清幽的风来亭,生生成了被血腥污秽的戏台子,只是放眼望去只有这白脸丑角在戏台上唱得欢腾。
大夫人捂着口鼻,嫌恶地皱皱眉,大夫人身边的婆子低下身,作势要说些私话,嗓门却比谁都大:“原本老奴还不知道二小姐名字的由来,现在倒是明白了,果然很相配呢。”一张老脸躲在帕子后嗤嗤地笑着。
大夫人总算舒了舒眉头,“可不是嘛,老爷还真有先见之明。”
绯儿不停为简丹砂擦拭,又怎么擦得干净,转眼就染了自己满手的鲜血。
“姑娘,我们走。”
简丹砂却顶着满身狼藉不移不动,冲着大夫人道:“都说丹砂出生的时候,正是红杏开得最烂漫的时候,红若朝霞,艳胜桃李,所以爹给丹砂起了此名。其实,并非如此。杏花的花蕊再红,也不似丹砂之色,只有结成成熟的果实,才有丹砂的色泽。爹爹之所以这般取名,一是暗喻与娘开花结果,二是意指我们母女是爹心尖上的朱砂红,爱在心头,捧在手心。”
“爱在心头,捧在手心?呵,听听,这是哪来的笑话,也真亏你说得出口。”
“我娘到底为什么会失宠,大娘再清楚不过,如若不是我娘重恩德守承诺,一再推拒爹,对他不假辞色、不愿亲近,又岂会是今日的光景?更休说这十几年来,大娘都能在府中耀武扬威,仗势欺凌。”
简丹砂挪开步子,一步步逼近,污血滴滴答答也跟着一路,本该上前教训的婆子忙着躲闪后退,也不敢出手教训,只勉强扯着嗓子斥责:“岂有此理!亏你还冲夫人喊‘大娘’,居然如此大逆不道。”
事后,绯儿也忍不住问她:“我只道夫人原先是大夫人的丫环,却不知这中间还有这样的曲折,夫人受苦的根源竟是在这里。夫人重恩怀愧,处处退让,大夫人却一点也不领情。”
简丹砂淡淡一应,却把另一个真相收藏在心里。
江氏之所以对简老爷不假辞色,归根到底却是因为一个“恨”字。确有设局、确有下药,统统都是简老爷对江氏,而非江氏对简老爷。
旁人或以为江氏痴心妄想,却棋差一招,或以为她恭顺谦卑、逆来顺受。只有做女儿的最能明白,自己的母亲心性如何之高,宁一生孤苦也不服软不屈从,承下大夫人的毒誓,亦是顺水推舟的事。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怒喝从天而降。
简丹砂从模糊的视野中望去,就见简老爷站在风来亭前怒气满满,身后竟还跟着陆子修。简丹砂一个惊怔,本能地就垂首侧身,头发凌乱散落,丝丝缕缕间还挂着黏腻半凝的血污。
满身的腥秽突然间那么难以承受。
那种厌弃鄙薄的眼神一次就够了。
她心中一痛,这痛楚沿着心脉直蹿脑中,大片大片的黑暗涌起漫过眼前的猩红,简丹砂心头反而一松,耳畔掠过绯儿似远似近的惊呼,就没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