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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也以为你是清白的。”图里琛铁青着脸道,“但现在看来,未必如此。我也有句话告你,既怕人知,当初莫为,我刀快不怕脖子粗!至于‘粘竿处’是否和东厂西厂为一类机关,我不知道,你和皇上说去。我并不是以粘竿处身份干预晋省公务。我是以山西宣旨钦差的身份,要查明山西到底有没有亏空。如果有亏空,为何不据实申奏朝廷,如果没有亏空,也要查清你的政绩,请旨表彰,为其余各省办差作模范。”说着,将手一揖又道:“圣明天子乃不可欺之主,你诺敏大人可要想明白了!”
图里琛扬着脸,长篇大论地讲述雍正建密折制度以广耳目、申明“粘竿处”组织如何不同于前明厂卫特务,皇帝登极以来怎样勤政,宵旰劳顿种种德政……足足讲了半个时辰。臬司胡道蕴和沙本纪,在外头等得心里焦躁,赶来看时,图里琛兀自滔滔不绝唾星四溅地说话,也只好立在檐下拧眉攒目地听。
众人正没做理会处,忽闻远处雄鸡一声声报晓,天色已经苍亮,田文镜一手攥着一大把借据,双手舞动着冲进花厅,狂声叫道:“证据有了!证据有了!这一回我可掏出了你山西贪官污吏的牛黄狗宝!”看诺敏时,早已面如死灰,一声不言语跌坐在椅中。
图里琛参劾山西巡抚诺敏的奏章三天之后便递进了上书房。这时元宵刚过,各地督抚藩臬封疆方面大吏的请安折子尚在源源送来。因雍正吩咐,各处送的请安的折子属不急之务,待过节后有暇余时才看,尽着外任官的条陈、奏论、弹劾本章先看。本来,康熙朝已有明旨规定,除请安折子可用黄绫封面,其余奏章一概用素纸呈递。然而外省官员守定了“礼多人不怪”的宗旨,无论向皇帝报告何事,一色都是黄绫包面。张廷玉、马齐和隆科多只好一本一本拆看甄别。三个上书房大臣年资不同,性格各异。张廷玉寡言罕语,时常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隆科多是个武将出身,虽然抱定了主意要学宰相气度,无奈“气质”二字绝非朝夕可改,他没有坐功,一会一趟出去,有时说要见部里人说事情,一会儿有屎尿要入厕,一会儿索性在阔朗的上书房客厅散步。马齐资历最深,刚从狱神庙天牢里放出来,乍入国家最高机枢之地,多少还有点不习惯,显得有点无所适从,但是他头一个见到图里琛的参本,已经半苍的扫帚眉立刻拧到了一处。
“衡臣,图里琛这人原来在哪里办差?这个人我不认识啊!”
正在埋头写节略的张廷玉放下笔,操着酸困的手腕,转过脸说道:“我也不熟。原在奉天将军张玉祥手下当参将,刚调进京不久。”说罢低头吃茶不语。正在踱步的隆科多凑过来看了看马齐手中的折子,立刻倒抽了一口冷气,说道:“这个图里琛真是个二百五的班头,惹是生非的领袖!你去山西宣旨,宣旨就是了,干预地方政务做什么?”
“老弟没看清楚。”马齐瞥一眼隆科多,不知怎的,他心里有些瞧不起这位掌握着九城内外宿卫大权的皇舅,“他是代田文镜转奏的本章!”
张廷玉听见“田文镜”三个字,目中波光不易觉察地闪了一下,起身过来要过马齐手中的折子,口里说着,“这一份要紧,不誊缮节略了,原折呈进。”“原折呈进没说的。”隆科多笑道,“我们自己也要有个主张。诺敏是刚刚恩蒙表彰的模范巡抚,这一棍子扫来,变成‘冒功取媚,贪贿不法’的墨吏,皇上脸上下来下不来?还有,折子里告山西通省官员‘上下其手,表里为奸’,竟是洪洞县中无好人。邸报发出去,其余各省官场会不会引起震动?这些事不想好,皇上问起来,我们没个主见还成?”
“多承关照了。”马齐跷足而坐,呷了一口茶,“隆大人这话确是老成谋国之见。不过,上书房不同各部,历来名为皇上顾问咨询,并没有我们议决了共同奏本的例啊!”
这两个人,一个以首席大臣自居,要领袖上书房。一个不买账,要各自对皇帝负责。张廷玉何等精明深沉的人?自然一听就明白了,却不肯插话。只拿着稿本俯首皱眉沉思。隆科多还要说话,见廉亲王允禩带着太监何柱儿进来,便改口道:“八爷,刚从养心殿下来?”
“嗯”,允禩含笑点头,立在厅中间说道,“三位,万岁有旨叫你们过去。年羹尧从陕西进京述职,万岁想议一下西边军事。”说罢,走至张廷玉跟前,拍拍张廷玉肩头道:“衡臣,当心身子骨儿,几百个密折奏事匣子已经够你累了。皇上方才还说,廷玉这三天没睡足五个时辰,今儿未必能来当值,不想你还是照样进来了。”说罢,喟叹一声,极潇洒地将手一让,四个人先后离座出了上书房,迤逦赶往养心殿。
雍正皇帝盘膝端坐在养心殿东暖阁的大炕上,正在接见抚远大将军年羹尧。御炉里香烟袅袅,硕大的熏笼和鎏金珐琅鼎中炭火熊熊,把大殿烤得暖融融的。四个人一进来,立时觉得身上寒气一驱尽净。见他们进来行礼,雍正只略一点头,说道:“年羹尧正奏西边军事。你们几个当家人也一处听听——你接着讲。”
“是”。年羹尧坐在雕花瓷墩上微一躬身,侃侃说道:“罗布藏丹增之所以敢于蔑视朝廷,自号亲王,占据西藏并吞青海,并不指着当年圣祖爷时平定藏乱的功劳情分。今日他所倚仗的,恰是他当年的宿敌阿拉布坦。仅就去年,阿拉布坦就赠送罗布藏丹增五万两沙金,四百支火枪。近来他又密函阿拉布坦,要在察罕托罗海会见,预备恢复大汗称号,丢弃天朝赐爵。阿拉布坦由西而东,罗布藏丹增自南而北,合击察罕丹津亲王、额尔德尼郡王部落,大有不得青海誓不甘休的情势。所以皇上决策对罗布藏丹增用兵实实是上应天意,下合民心……”
刚进来的四个人中,隆科多还是头一次见年羹尧。以前雍正皇帝龙潜藩邸,只晓得雍亲王有个门人年羹尧在外做提督,生性最是残暴凶狠,而且骄横跋扈,康熙四十七年进京谒见,路过江夏,说是奉令剿匪,其实将江夏镇无分男女老幼杀得鸡犬不留。当时,隆科多在都察院是监察御史,还曾经和鄂尔泰联章弹劾过年羹尧一本,因为年身后有雍亲王这座靠山,一根汗毛也没有动了他,想不到十五年后各自变换身份,竟在这里见了面。隆科多暗自慨叹着,由不得仔细打量这个浑身英拔之气的年大将军。
年羹尧穿着九蟒五爪袍,外套仙鹤补服,黑红的国字脸上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两道浓黑的卧蚕眉梢微微上挑,带着一股粗豪的野气。已经望五十的人了,梳得油光水滑的发辫一根杂色不见,从脑后几乎垂到地面,雪白的马蹄袖翻起,塔一样的身躯稳稳坐在雍正面前口说手比,十分干净利落。隆科多不禁暗想,这样一个人会像人传说的,是个“凶神”?他还记不记得当年那点芥蒂呢?正自胡思乱想,却听雍正说道:“亮工,你手头实有多少兵?朕有些信不及兵部说的数目。如今哪个大营都吃空额,天下老鸹一般黑,朕顾不上理会这事。但朕用兵决心已定,打仗的事来不得半点虚假,朕要知道实情。”
“回主子话,”年羹尧微一躬身,朗声答道,“奴才节制的兵马实有九万四千七十三名,与兵部实报数额相符。奴才是主子亲手调理出来的人,从不敢在外胡为,更不吃空额,请主子放心!”
雍正漆黑的瞳仁盯了年羹尧足有移时,点头道:“朕信得及你。但罗布藏丹增号称十万铁骑,在西北纵横征战多年无人能敌,这些蒙古汉子骑术劈刺都很精,剽悍难制,所以你不可轻敌!”
“是,主子圣训,奴才当悉心凛遵!”
“要给你增兵。”雍正大约盘膝坐得太久,挪动了一下身子,蹬了青缎凉里皂靴下炕,背着手橐橐踱步,良久,才转脸对隆科多道,“你发文,山西陕西四川云南四省驻营兵马一律归年羹尧节制。”隆科多忙躬身答道:“是!”“还有,”雍正低头想了想,慢吞吞又道,“驻节榆林的平逆将军延信,手下有五万人马,叫他自带军饷移防甘肃,听年羹尧调遣使用。这样,年羹尧实有兵力有二十三四万,差不多够用的了。”
雍正说一句,隆科多躬身答应一声,又道:“各省兵马节制历来要用兵部勘合。国家用兵之时,外将应该有专阃之权,是否降旨兵部,暂停对四省兵员调动,以免军令不一,相互掣肘?”
“唔”,雍正点了点头,“就依着你意见。年羹尧,这里没有你的事了,千叮咛万嘱咐,只有一句话,康熙五十七年西部用兵,我们吃了大亏,六万山东弟子无一生还。朝廷实在是赢得起输不起了,你好歹给主子争回这个脸来!”
“扎!”
年羹尧离座起身长跪在地,仰着脸听完,干净利索地叩了三个响头,大声答应道:“奴才必在西方立功给主子瞧!”
“你跪安吧。你十三爷在府里设了水酒给你饯行。他也深谙兵法,你们谈谈,去吧!”雍正说着,摆了摆手。待年羹尧躬身退出,雍正方转脸笑道:“累你们白站了半日,这些事不是你们料理得清的,但你们听听有好处——怎么样?这样处置还算妥当吧?”
允禩听了默然不语。他一腔心思,想让允回去带这支兵,至此打消妄想,但又于心不甘,沉思良久,方笑道:“万岁圣心默运,已经千妥万当。不过据臣弟看来,年某虽然是能员,到底资望不足。大军兴起,粮饷要从东南各省出,年羹尧恐怕难以指挥如意。是否请万岁下旨,在京由十四弟坐镇筹饷,源源输往大营,就不至于隔断粮道了。先帝爷在时,多次言及,西北打仗,打的是粮是钱,这是最要紧的,求万岁明鉴!”雍正心里雪亮,知道允禩的用意,但听听又觉十分有理,便笑道:“这一层朕早就想过了。十三弟十四弟都有将才,叫他兄弟商酌着办这个差吧。你说的很是,西北打仗打的是钱粮,要都像山西巡抚诺敏,藩库充实,朕还有什么忧愁?”
张廷玉三个人听了不禁对望一眼。允禩却不知道图里琛的奏折,赔笑回道:“就是主子这话,依着臣弟的想头,先从山西藩库提一百万两银子送年羹尧大营劳军,朝廷通令嘉奖,借这个势,压着各地从速填补国库亏空!
“好!”雍正眼睛一亮,转脸对张廷玉道,“你这就拟旨!”
三个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说话,好半日张廷玉才跪下,低声道:“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