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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的那座长春-洞天道场内,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幽居山中修行问道的陈平安,曾经有过一个极为胆大的推衍和假设,假设自己有朝一日,跻身了十四境,会有哪几位可能会起大道之争的假想敌。
假想敌中,不敢有郑。
韩俏色略带几分教训和埋怨的语气,道:“小璨,偌大一桩壮举,天大的功劳,你别说得这么轻巧。如果不是你,许愿和那位龙虎山小天师,还有纯青,他们仨根本没办法活着离开蛮荒天下。”
陈平安其实先前在陆沉那边,就已经听说过那场狭路相逢的大致过程,连同顾璨拐来子午梦一事,都是清楚的。
顾璨笑道:“归功于那兜一直如同鸡肋的家乡槐叶。幸好赵,许,曹,都是常见的姓氏。”
年幼离乡之前,就在那条泥瓶巷,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曾经私底下叮嘱过小鼻涕虫,一定要藏好那兜槐叶。
陈平安却岔开话题,问道:“听说你跟曹慈打了一架?”
顾璨点点头,轻描淡写一句,“好玩而已。”
陈平安问道:“曹慈不但跻身了止境神到一层,还递出了十一境的开道一拳?”
顾璨点头说道:“为了帮我们开道,曹慈配合姜尚真的本命飞剑,他递出了不符合自身境界的一拳,受伤不轻。”
陈平安皱眉问道:“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顾璨答道:“我事后问过曹慈,他亲口说不会。”
陈平安松了口气。
以曹慈的性格,只要他愿意开口,肯定只会有一说一。
虽说文庙一别,自己从止境归真一层跌为气盛,曹慈却从止境一层跻身神到,就此距离一下子就拉开了。
哪怕极有可能双方距离会越拉越开,再难并肩而行,但是陈平安由衷希望曹慈在武学道路上,勇猛精进,越远越高。
即便跟不上曹慈的脚步,那是陈平安自己本事不济,也不希望曹慈因为某些意外,滞缓武道登顶脚步。
陈平安问道:“这次返回宝瓶洲,回过家了?”
顾璨摇头,一五一十照实说道:“我是在老龙城遗址那边登岸,先去了一趟书简湖,见过了师姐田湖君和黄鹂岛仲肃,听田湖君说如今的宝瓶洲,竟然还有合欢山那么个地儿,就有点好奇,结果来晚了,听说天君曹溶已经离开,我就去了趟护国真人程虔的道观,顺便还见到了灵飞宫的湘君祖师,把事情谈妥了,他们愿意割爱,换我花钱买下了合欢山地界,算我欠他们灵飞宫一个人情。”
陈平安点头道:“既然见也见过了,买也买下了,事情已了,那就别在外边晃荡了,早点回家。”
顾璨嗯了一声。
他干脆脱了靴子,盘腿而坐在椅子上,抿了一口酒水,眼神熠熠。
在与不在陈平安身边,顾璨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果然是那句老话,英雄豪杰最怕见邻居。
就像一个看着穿开裆裤长大的,运气好在外边混出名堂,出息了,到了家乡,在知根知底的街坊邻居这边,瞎摆阔个什么劲。
潦草喝过酒,还是韩俏色善解人意,提议去酒楼外的渡口走走。
出了酒楼,她又让顾璨和陈平安单独散步,自己带着裴钱和子午梦,去别处闲逛,还让裴钱瞧见了心仪物件,只管拿,别问价格,她来结账。
两人走在酒花渡的一条河边,顾璨以心声问道:“你要做的那件事,我能不能帮忙。”
顾璨不是问一句,需不需要我帮忙。
因为陈平安自然是不需要他出手帮忙的。
以前是这样,如今更是这样。
陈平安反问道:“怎么猜出来的?”
顾璨笑道:“你为人做事那么小心,不会随随便便分身游历。”
陈平安点点头,“这是我跟杏花巷马家的私怨,你不用插手,先做好自己的事情。”
顾璨轻声道:“被我猜中了,真是这件事啊?”
陈平安抬起手,双指弯曲,大概是想要打赏一个板栗,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松开手指,约莫是想要拍一拍顾璨的脑袋,可最终还是放低手掌,轻轻拍了拍儒衫青年的肩膀。
陈平安习惯性用家乡方言说了一句,“搬去州城那边的老街坊多,路上遇见了,记得按照辈分喊人,主动打招呼,别德杀人。”
顾璨有些不情愿,仍然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陈平安看着顾璨。
就知道骗不过他,顾璨满脸无奈,只好保证道:“说到做到。”
陈平安耐心叮嘱道:“没让你跟那些不做人的烂酒鬼挤出个笑脸,书里书外都没这样道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他们这些人,从小就没家教,长大成人,如今再变老了,一辈子喝什么,吃什么,都还是一肚子坏水。别说是你,我见着了他们,也会一肚子火气。你看我这么多年,去过州城几趟?就是眼不见心不烦。所以我只是说早年那些关系还过得去的街坊邻居,你可以客气些,尤其是那些早年对你家还算厚道的,瞧见了他们的晚辈,小孩子,可以打个红包什么的,袖子里备着一摞红包,不用装神仙钱,约莫他们如今都晓得你家的家底不薄,是跟山上沾边的,所以红包里边只有几颗铜钱,太过小气,还是有德杀人的嫌疑,还不如不送,可能每个红包里边装两片金叶子,就比较合适了……”
听到久违的絮絮叨叨,顾璨双手抱住后脑勺,或轻轻点头,或嗯一声。
陈平安停下言语。
顾璨说道:“苦日子只能熬,别无学问。但是有钱以后,过上了好日子,讲究就多了,家风若好,哪怕一时不显,必定子孙晚发,不会受穷,会有晚福。不仅仅是道理如此,事实就是这样。只说我们家乡,短短三十年,那么多骤然有钱的门户家庭,搬去州城,以后是长贫还是久富,就已各自水落石出。”
陈平安点点头,“你能这么想就很好。”
顾璨问道:“你知不知道马苦玄的大道根脚,他好像出身远古雷部?而且马苦玄比起那个职掌雷部斩勘司的老车夫,可能神位更高?”
陈平安说道:“马苦玄想要父债子还,就由着他去。”
马苦玄已经身在玉宣国京城了。
顾璨说道:“你可能还需要小心一人,真武山那个辈分很高的余时务。师父说过,除了真武山,位于青冥天下雍州水底的那座藕神祠,还有西方佛国一个叫歙山火霞寺的古庙,不远的将来,都有可能出现异象。”
陈平安说道:“这些山巅事,你不用多想,知道些内幕就行了。”
顾璨有些憋屈,“陈平安,我好歹是个还算年轻、未来大道可期的玉璞境修士,还是即将走马上任的一宗之主。”
陈平安笑道:“白帝城是正宗祖庭所在,你师兄傅噤是上宗之主,对吧?”
顾璨叹了口气。
但凡是讲理,在陈平安这边,打小就难聊。
顾璨问道:“大概什么时候跟马苦玄碰头?”
陈平安说道:“不用多久。就在今年的清明前后。”
顾璨想起一事,说道:“我记得以前马苦玄身边,跟着一位护道人,就是他带着马苦玄离开骊珠洞天,带回宗门。此人在真武山祖师堂的谱牒上边,辈分一般,他的境界也一般,都是不高不低的样子,所以看上去什么都很正常。但如果拎出马苦玄的身份,回头再看这场护道,就发现这其实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
陈平安说道:“以前就见过那人,当时对他的观感不错,一看就是那种持身很正的修道之士。可能他为马苦玄一路暗中护道,再往回真武山,更多是一种师门有命的不得已而为之。”
顾璨说道:“随口一说,就是提个醒。至于真相如何,相信迟早都会一清二楚。”
陈平安脸色认真道:“既然言者有意,听者需更有心。”
顾璨无奈道:“又骂我呢。”
陈平安笑道:“等你哪天证道飞升了,看我还敢不敢说三道四。”
顾璨自嘲一笑。
其实陈平安在剑气长城的时候,曾经托付一位私谊不错的浩然剑仙,帮忙转交两封密信给白帝城柳赤诚。
其中一封书信就是寄给琉璃阁柳赤诚的,信上内容,除了叙旧的客套话之外,末尾是让柳赤诚在顾璨将来跻身元婴境之后,以及顾璨准备闭关破境之前,再让柳赤诚再将第二封“家书”转交给师弟顾璨,故而不宜早送,同时更不可晚给。
但是郑居中却故意将其拦截下来,瞒着顾璨。
郑居中同时让师弟柳赤诚只当没有收下这封信。
哪怕师兄没说什么后果自负的话,柳赤诚对此当然是不敢不从,师兄做事,一向不与任何人解释什么前因后果。
他这个当师弟的,哪敢说什么,天大地大,师兄最大么。
顾璨说道:“听说刘羡阳已经是玉璞境剑仙,龙泉剑宗的第二任宗主了。”
陈平安笑道:“是不是比你强一些?”
顾璨扯了扯嘴角,“他年纪比我们都大嘛。”
遥想当年。
家乡路边那座行亭也好,小庙也罢,顾璨拿出木炭,陈平安负责架梯子,刘羡阳用炭笔写下他们三人的名字在墙壁最高处。
大概谁都想不到,可能连同他们自己,都想不到他们仨,会有今日的光景。
顾璨说道:“本来以为,我买下合欢山地界,会挨一顿臭骂。所以先前就没敢跟你主动打招呼。”
其实有些心里话,长大以后,跟小时候想啥说啥,不一样,顾璨就不那么敢直说了。
要是还在书简湖,顾璨就会说,咱俩的仇家,有一个算一个,都记着呢,我以后一定把他们祖宗十八代的祖坟都给刨了,凑不齐十八代,我就帮忙他们在族谱上边一一补上。做成这件事,在旁边再造几座茅厕,不管是谁,去那边拉屎可以给钱,被刨了祖坟的子孙,只要愿意去蹲茅坑,就给双倍的钱,嫌少就再加价……我顾璨一定说到做到!
顾璨其实叹了口气,终究是回不去了。
家乡故乡,到底不同。
陈平安说道:“这种事有什么好骂的。”
顾璨委屈道:“不是被你骂得实在多了,落下心理阴影了嘛。”
陈平安气笑道:“知道你打小做事就有长性,这是好的,但是气性别么大。”
顾璨小声说道:“这不就来了?”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顾璨的后脑勺。
顾璨只是嘿一声。
陈平安轻声说道:“各自修行,难免聚少离多,今天再跟你唠叨几句。一个男人,最好能够先对自己负责,再对整个家庭和更大的家族负起责来,最后,要是还愿意的话,再对这个世道,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如果一件事有意义的同时,还能让做事情的人觉得有意思,就更好了。既然都是准备要当宗主的人了,做事情就得思前想后,谋而后动,偶尔遇到难关,不妨作退一步想。”
道理听不听,听了做不做,是顾璨自己的事,但是讲不讲,却是陈平安的义务。人生道路上言之有物行之有理,即是道理。
顾璨长久沉默无言。
最后顾璨用家乡方言轻声问道:“什么时候,你才可以活得轻松些。”
陈平安蓦然提高嗓门,同样是土话,瞪眼道:“那你就让我省点心!是个姓顾的人,做事情别顾头不顾腚的。”
顾璨习惯性皱了皱鼻子。
陈平安突然伸出手,动作轻柔,拍了拍顾璨的胳膊,说道:“蛮荒之行,做得不错。”
昔年陋巷的小鼻涕虫,已经长成玉树临风的青年。
大概是没想到会从陈平安嘴里听到这么一句嘉奖的话。
气态温和的儒衫青年人如美玉,粲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