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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下,想想还是作罢,单手撑墙再次翻身进入自家宅子,掏出钥匙打开门后,坐在桌旁,从袖中摸出火折子,点燃一盏油灯。
这个“陈平安”,其实就是他曾经自己心目中的读书人,年少求学读书,出了学塾后,经过一番谋生努力,年长就有了自己的书斋。
大概也是爹娘对陈平安所希冀的那种生活,平平安安,衣食无忧,成家立业。
有些质朴的道理,爹娘其实是无需与一个孩子反复唠叨的。与人为善,要有礼貌,在路上见了长辈不能当个小哑巴,要喊人。老老实实做人,本本分分做事……因为父母长辈如何做,孩子在旁边永远看得真切。大概这就是真正的家教。
村塾那边,赵树下问道:“师父,为什么要刻意当个……普通人?”
陈平安笑道:“在山下开馆授业,就是教书育人,要山上的神通术法做什么。”
赵树下哑口无言。
陈平安坐起身,喃喃道:“教书育人,不可分开。”
如果哪天学塾就只是教书了,将孩子送往学塾的父母长辈,以及夫子先生们都如此认为了,会出问题的。
陈平安沉默片刻,微笑道:“也有私心,想要学一学齐先生。”
听到师父的这个说法,这句心里话,赵树下一下子就理解了。
好像师父一直称呼那个文圣一脉的小师兄,为“齐先生”,而不是“齐师兄”。以前是,现在还是,可能以后也是如此。
陈平安突然笑道:“树下,你可能马上就会有个师弟了,十四岁,姓宁名吉。暂时只是可能,不能说一定如此,因为在这之前,宁吉还有个徒弟选师父的过程,是陆沉,还是我,等他静下心来,多想几天,再作决定。”
赵树下误以为自己听岔了,“谁?”
陈平安说道:“你没听错,就是陆沉。”
先前在永嘉县,陈平安给那少年详细解释了陆沉、白玉京掌教等说法的分量轻重,当时用了很多少年听得明白的比喻。
宁吉当然听得一惊一乍的,但是陆沉和陈平安都察觉到一件事,少年没有丝毫的喜悦,反而脸色苍白,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本能的恐惧。
当一个人,对这个世界怀揣着深入骨髓的不信任,必然来自人生道路上,痛彻心扉的种种苦难。
年纪不大的少年,历经诸多人情冷暖,生离死别,所以他的心境景象是灰蒙蒙一片的,几乎没有色彩可言。
陆沉倒是想要依葫芦画瓢,学那陈平安,给宁吉也详细解释一番,陈平安,隐官,落魄山山主,大骊王朝未来的国师,文圣一脉关门弟子、以及未来师娘宁姚等说法……
只是陈平安没由着陆沉这么做,以眼神示意陆掌教别……作弊。
本来陆沉让少年端来一碗白水,以水代茶,按照陆沉的意思,只要宁吉当时点头答应下来,他再喝水。
就算是陆沉喝过拜师茶,与宁吉有了师徒名分。
这趟浩然之行,功德圆满,陆沉当然就可以返回青冥天下和白玉京了。
陆沉之所以灵光乍现,故伎重演,想要让宁吉转投陈平安门下,陆掌教当然有自己的打算。
一来,选宁吉当嫡传弟子,牵扯因果太多,不是说陆沉扛不住,只是他一贯懒散,像弟子曹溶,贺小凉,陆沉在亲身传道一事上,都是很随意的,几乎都是收为弟子之后,丢几本灵书秘笈,传授几门道术,就撒手不管了。何况宁吉的出身,决定了少年与陆沉之前所有嫡传弟子都不同,陆沉必须带在身边,直到少年跻身上五境,才可以告一段落,短则几十年、长则百来年之内,是彻底不得清闲了。
再者,收取少年当弟子,好处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大,陆沉在小巷外,就已经做过一番粗略推演,如果说山泽野修的少年宁吉,天不管地不管,无师承,路上无道友,确实极有可能成为一个极为年轻的十四境大修士,那么当他有了师承,即便是陆沉亲自传道,宁吉的大道成就反而开始下降了,将来有无十四境,就要打个问号了。
故而陆沉既不愿自误,招揽一个必须亲力亲为的烂摊子,也不愿误人子弟,耽搁宁吉的修行。
其实陆沉心中有三个人选,完全可以胜任宁吉的传道恩师,师兄寇名,礼圣,白帝城郑居中。
但是师兄至今尚未合道,礼圣可谓日理万机,而郑居中,毕竟是个随心所欲的魔道巨擘,就算他陆沉敢送过去,文庙那边估计不会答应。
陈平安是排在第四位的。
结果少年闷了半天,才开口与陆沉问了个问题
,陆道长既然身份这么尊贵,为何要偏偏收取自己为徒。
陆沉一时语噎,委屈得不行。
难道说实话,与少年开诚布公,说你这孩子出身不正,命途多舛,天生是个来讨债的,注定是个让文庙都要一直头疼很多很多年年的惹祸精?必须得有人管着你?而这个人必须境界足够高,耐心足够好,传道的本事和方式都足够醇正,合乎礼仪,才能一点一点将你这棵“歪脖子树”引入正途,修行正道?否则你小子,不出意料,就会是个板上钉钉的、极为年轻的十四境大修士,会给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带来一个巨大的未知?
陆沉眼神幽怨,抬起下巴,朝陈平安那边点了点,“宁吉,你就没有什么想问吴道长的吗?”
少年便问陈平安,“吴道长,你愿意收我为徒弟吗?”
陆沉差点当场一口老血喷出来。
就像一个人,先问旁人明年今天的天气如何,再问另外一个人,今儿晴空万里,天气好不好。
两个问题,难度能一样?这能算一碗水端平?
陆沉差点气得直接认了这个弟子。
夜幕中,一条乡野道路上,年轻道士带着个消瘦少年,朝陈平安所在乡塾那边走去。
先前与陈平安约好了,让宁吉考虑几天,陆沉觉得还不如带着少年,来见一见真正的“道士吴镝”,便带着宁吉,用了缩地法。
眨眼功夫,宁吉刚从院子那边一步跨入巷子,就发现自己走在了一条完全陌生的黄泥路上,问道:“陆掌教,吴道长不是道士吗,怎么会当个教书先生。”
陆沉微笑道:“好为人师,是一个改不过来的臭毛病,总想着当个好人之余,还要让整个世道变得更好,哪怕是好一点点。”
宁吉问道:“陆掌教会想着让世道变得更好吗?”
陆沉小有尴尬,“我这个人比较懒散,不是特别在意脚下所走道路的起伏,很久之前,写过一部书,我想要与这个世界说的话,都在书本里边了。”
宁吉说道:“我以前在路上,听过一句老话,该在水中死,不会死岸上。陆掌教这样的老神仙,是不是因为看过的事情太多了,就不太会想着救那个人,只会看着我们这些普通人的生生死死,觉得都是自找的,或者干脆就懒得看?”
陆沉笑了笑,没说话。
不愧是宁吉,看似是个闷葫芦,只要开口询问,问题总是这么刁钻且大。
陆沉察觉到少年的心情沉闷,便问道:“你呢,在碰到吴道长和我之前,有想过怎么过日子吗?”
宁吉轻声道:“活下去,好好活着,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陆沉问道:“你跟吴道长才见第二次面,怎么就会对他心生亲近呢?就不怕自己是遇到了心怀叵测的坏人?”
少年也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用心思考片刻,老老实实回答道:“”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问道:“吴道长,跟陆掌教一样,一开始就是奔着找我而来吗?”
宁吉又不是个傻子,自己既然能够让一个白玉京掌教亲临小巷,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理由。
陆沉摇头道:“跟我不一样,他不是,跟你遇到了,就只是一场很偶然的萍水相逢。吴道长与你是差不多的脾气,之所以会出现在玉宣国京城,就像你说刚才的那句话,属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少年心情便霎时间好了起来。
哈,果然又被自己猜中了,那位吴道长,与陆掌教是不一样的。
陆沉那叫一个气啊。
道士吴镝,还只是陈平安的分身而已,结果在少年这边,好像放个屁都是香的,人比人气死人,贫道可是一见面就自报身份的,哪里不以诚待人了?说好的人间自有真情在呢。
所以陆沉笑嘻嘻问道:“那如果吴道长与我的初衷一样呢,再被你知道真相后,会不会感到失望?”
宁吉想了片刻,摇头道:“不会失望。”
可能,反而会觉得是一种必须好好珍惜的幸运。就像有个可怜虫,穷怕了,有天饥肠辘辘,饿得两眼发花了,突然在地上捡到一锭银子?
陆沉翻了个白眼,从南塘湖青梅观那边搬来一壶酒,陆沉喝了一口青梅酒,只觉得牙齿都酸了。
少年觉得惊奇。
陆沉问道:“这一手仙家术法,想不想学,很容易就学会的,以后喝酒可以不花钱。”
少年摇摇头,话到嘴边还是咽回肚子。
即便你是那个被吴道长说成是“天下读书人都绕不过之人”的陆沉,是白玉京掌教,可随便翻墙不好,偷东西不给钱,更不好。
陆沉笑问道:“宁吉,这一路逃亡,你难道就没偷过东西吗?”
宁吉诚实答道:“偷过,不止一两次,但那是实在活不下去了。”
陆沉唏嘘不已,“难怪你跟吴道长投缘。”
宁吉疑惑道:“吴道长也是苦出身……偷过东西?”
陆沉答非所问,“很多时候,犯错了却知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就此习惯成自然,都懒得自欺欺人,只是学会用一个个借口铺开心路,另外一种,就像在人心中筑起一道堤坝,不会洪水泛滥,走极端。所以至圣先师才会说,过则勿惮改。”
宁吉说道:“那就是也偷过?”
然后少年补了一句,“吴道长小时候一定很苦。”
陆沉只得又仰头抬手,狠狠灌了一口青梅酒。
瞥了眼身边的少年,陆沉这些年,偶尔小有后悔,后悔当年没有将陈平安直接打闷棍套麻袋,丢去白玉京,不管是丢在南华城,还是学师兄,代师收徒,兴许也就没如今这么多烦心事了。
察觉到陆掌教的异样眼神,宁吉有意无意放缓脚步,只是很快就恢复正常,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直觉。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而且少年确实在用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观察一位“白玉京掌教”。
陆沉暗自点头,所谓修道胚子,天才地材,不过如此。
陆沉问道:“小时候有没有上过学塾?”
宁吉神色黯然道:“只上过几天家塾,才学了几十个字。”
陆沉又问道:“既然有家塾,那就是家境不错了,入学第一天,可曾拜过至圣先师的挂像,给家塾夫子磕过头?”
宁吉摇头道:“那会儿我年纪很小,是族叔临时担任教书先生,不算正式入学,所以没有这些讲究。”
山下世俗的族塾,一般设置在宗族祠堂里边,不接受外姓儿童。像陈平安的这种私塾蒙馆,不拘姓氏,主要是教孩子读书识字,多是长学,正月元宵节过后开学,至冬季散馆,对塾师的学识要求不高,粗通文墨即可,当然也有那些志在举业的教书先生,学问更大墨水更多,是会一边教学一边考取功名的,不少是在富贵门户的家塾或是经馆教学,多是地方上的名师宿儒了,既有长学,也有短学。
一般蒙童入学第一天,家境优渥的书香门第,或是那些文风教化稍浓厚之地,都要与县衙礼房和县教谕“请出”至圣先师的牌位或是挂像,让孩子们与那位至圣先师,以及负责授业的教书先生,先后磕头与作揖,就算入学了。
陆沉伸出手指,在空中以手做笔,快速写了两个字,“认得吗?”
宁吉点头道:“俗,仙。”
陆沉笑道:“人加谷,就是个俗字。人在山,就是仙。是不是很好理解?人吃五谷杂粮,仙在山中炼气,就有了分别,有了仙凡之别。”
宁吉默默记下这两个字,这些说法。
陆沉说道:“事先说好,不是挖墙脚,也不是自夸,你要是拜我为师,会比较自由,如果认了那位吴道长当师父,你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至少也是一部分的自己,需要长长久久躲着一个人。”
宁吉好奇问道:“谁?”
陆沉笑道:“以后你自己去慢慢寻找答案。”
宁吉牢记在心,抬头问道:“吴道长教书的学塾快到了吗?”
陆沉说道:“已经到了。”
少年一步跨出,恍惚间,夜幕变白昼,书声琅琅。
宁吉环顾四周,竟是一处学塾门外?
屋内那位教书先生,是位青衫长褂的陌生男子。
但是少年偏偏一眼就认出,那人正是不穿道袍的吴道长了。
陆沉微笑道:“舍南舍北皆春水,杨柳翻绿最温柔,好地方,山清水秀,真是个修身养心、传道授业两不误的好地方!”
学塾旁有溪水潺潺,陆沉竖耳聆听状,点点头,“名画要作诗句读,书声兼作水声听。”
陆沉带着懵懵懂懂的少年走入屋内,径直走到最后边,笑着解释道:“放心,吴道长看不见我们的,我们也不会打搅他的讲课。按照山巅的说法,这就叫如入无人之境。”
宁吉几乎靠墙而站,还是万分拘谨。
陆沉则斜靠窗户,意态惫懒,笑道:“对了,吴道长的真名,叫陈平安,耳东陈,平平安安的平安。”
宁吉点点头。
这个市井少年,还不曾有机会知道这个很普通名字的不普通。
学塾内,青衫男人说道:“我叫陈迹,耳东陈,脚步足迹的迹。从今天起,就是你们的教书先生了。”
“我要教给你们的第一句话,有五个字,是‘学而时习之’。”
那位教书先生于“学”字停顿许久,缓缓道:“‘学’字暂且作读书解。”
陆沉趴在窗台上,喝着酒,不知何时手里多了只青瓷酒杯,将酒壶放在一旁,手持酒杯,自饮自酌,桃李春风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