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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书院。
老秀才已经跨洲远游,重返中土文庙。
再不回去,估计文庙那边得过来堵门骂街了。
离开之前,老秀才与那个年轻道士聊了几句。
仙尉悲从中来,这就是曹仙师的先生了?老先生慈眉善目是挺好,可问题是对方好像跟自己差不多穷酸啊。
小陌与陈平安在前边并肩而行,说道:“那位皇帝陛下,在酒桌那边还能故作镇定,只是离去之时,坐上马车后,心弦就变得剧烈起伏,看来公子给他带来不小的压力。”
陈平安笑道:“就只是扯东扯西随便聊了些。聪明人就喜欢多想些有的没的,好也不好。”
比如之前问那位皇帝陛下,文人议政,要不要论事。修士行事,要不要问心。
如今没有了国师崔瀺,大骊王朝那些滑县韦乡出身的宋氏勋贵,以宗人府领衔带头,就数这拨人在庙堂边缘蹦跳得最起劲,陛下要不要管,怎么管。
大骊王朝曾经将一国律例立碑山上,陪都和大渎以南的一洲半壁山河,昔年大骊藩属,按照约定,凭借各自战功,纷纷得以复国,于是就有些国家开始拆除境内那些山上的石碑,大骊朝廷是恪守规矩,绝不插手别人的家务事,还是让京城鸿胪寺或是陪都礼部那边的官员去提个醒建议一二。
再例如当下陪都那边有不少官员,建言大骊迁都一事,陛下你是怎么想的。
其实很多问题并不复杂,比如别国去碑一事,大骊王朝都不是宗主国了,还管什么。
只是陈平安先前有意以一件“小事”开头,让皇帝宋和之后就将一切想多了。
再者这位皇帝陛下,太过迫切希望能够借助陈平安担任大骊国师一事,一劳永逸。
中土文庙,一洲山上,大骊陪都,藩王宋睦,北边的北俱芦洲,南边的桐叶洲……
又想得太过简单了。
一起返回京城。
陈平安寄出三封信,一封飞剑传信自家落魄山,通知那边自己即将回乡。
还有寄给太徽剑宗刘景龙,说了即将创建下宗一事,一定要参加庆典,具体时间待定,只是跨洲南下之时,记得在大骊京城这边留步,指点一下韩昼锦的阵法。
这位家乡是清潭福地的女子阵师,身世背景和山上渊源,绝不简单。
在地支一脉修士当中,陈平安其实最看好的两个,就是她与葛岭,甚至不是袁化境和宋续这两位极有希望跻身上五境的剑修。
靠直觉。
还有上次菖蒲河喝酒,关翳然借由砚务署一事挑起话头,所以陈平安得提醒一下董水井,得小心京城某些眼红的世家公子哥了。
董水井的生意手段,堪称五八花门,其中就有包山头一事,将那些花卉、玉石、木材甚至是泉水等,悄悄垄断,再花钱让各路山上邸报帮忙扬名,然后分给几个或者十几个买家,董水井自己往往并不参与直接售卖一事。曹耕心,袁正定,傅玉,吴鸢……但凡是在龙州当过官的豪阀子弟,都有份。不谈那些山上门派,只说南边老龙城孙家和范家,反正只要是陈平安介绍的朋友,好像都成了董水井的朋友。
用董水井的话说,我就只是个做正经买卖的人,只挣有钱人的钱。
挂在别人名下、实际上却归属董水井的私人渡口和仙家渡船,估计都不是几处几条了。
董半城?
都快是董半洲了吧。
很难想象,这个骊珠洞天昔年中途退学的贫寒少年,是靠着卖馄饨和糯米酒酿起家的。
只不过再有钱,也不妨碍董水井在林守一眼中是个废物……
一样的道理,如今林守一修行境界再高,在董水井眼里,就是个怂包。你林守一读书多有卵用?还不是跟自己一路的窝囊货色?
黄昏里,周海镜搬了条凳子,坐在院子里纳凉,手持一把绣仕女戏蝶的精美纨扇,轻轻摇晃,鬓角发丝和衣襟领口,都飘飘然。
轻罗小扇扑流萤嘛,雅致得很,大家闺秀都这样。
门口俩市井少年,算是打定主意赖上她这个周姨了,外乡人,还是个练家子,可不就是说书先生嘴里身负绝学、嬉戏人间的风尘女侠?
名叫万言的清秀少年背对着院子,坐在门口,托腮帮发呆。
高大少年斜坐在门口,嘿嘿笑着,恨不得自己学了一门仙法,可以变成周姨手里边的那把扇子。
周海镜弯曲双指,指了指高油。
高油笑嘻嘻道:“周姐,啥时候找个姐夫啊,我和万言可以帮忙摆酒收份子钱。”
周海镜懒洋洋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高油哈哈笑道:“周姐,你觉得我咋样?不如凑合着嫁了?我以后肯定把你供起来。”
周海镜瞥了眼少年,“我看你还是跟万言凑合着过得了,好兄弟嘛,今儿你吃点亏,明儿他吃点亏,反正谁都不亏。”
高油吃瘪不已,这个周姨说话真损。
其实这俩少年,都是有爹生没娘养的的可怜崽子,要说正派,不可能的,可要说歪,其实肚子里也没什么坏水。
少年岁数,血气未定,瞧见了胸脯鼓鼓腰肢细细的娘们,就管不住眼睛,想着多瞟几眼,很正常。
只是少年终究是少年,真要遇到了心仪女子,估计白天只是牵个手,都能半宿睡不着。
可要是男人,见着个姿色不错的女人,就得想着床在哪儿。
就像那个头一遭遇见便毛手毛脚的高油,偷偷喜欢一个青梅竹马的少女,在路上见了面,哪敢嘴花花,只是看一眼就饱了。
倒是那个万言,更沉稳些,小小年纪,就心思重。要是生在富裕门户,能读上书,说不定还真是个出息不小的读书种子。只是投胎一事最不由人呐。
周海镜心不在焉,听着门口那边俩少年,转去说着京城里边新近发生的奇人趣事,比如什么两个江湖门派,大晚上在葫芦街那边狠狠打了一架,这两天附近医馆生意好得很,还有两个从深山老林走出的神仙老爷,结结实实斗法了一场,其中还有个传说中的剑仙,神气得很,听说那晚的老剑仙,站在大街上,仰天长啸一声,震得屋瓦震碎无数、树叶落了一地,再张嘴那么一吐,就跑出一枚滴溜溜旋转不停、也不坠地的剑丸,嗖一下,就化作了一条几里路长的金色绳索,将另外一位神仙老爷拽回了地面,第二天的蛟背桥那边的说书先生,就说了,那位剑仙,要真按辈分,还得算他同宗不同脉的师伯呢。
当时就有好事者砸场子,询问说书先生你咋就沦落到说书了,老人处变不惊,喟叹一声,神色落寞,蓦然惊堂木一拍,说自个儿确是仙材,可惜贪功冒进,误入歧途,练废了。
别看当时满是喝倒彩的看客听众,据说当天就卖出去好几本祖传秘籍。
高油当然也想买,就是价格没谈拢,嫌贵,说书先生开价三两银子,说这还是看高油根骨清奇,不然别说三两,三十两都休想。高油又没有猪油蒙心,想钱想疯了吧,三钱银子还差不多。还祖传,祖传一两天才对吧。
只是这会儿言语之中,高大少年还是有些遗憾,觉得自己说不定真错过了一桩仙家缘分。
周海镜听得直翻白眼。
剑仙?
先前你们瞧见的那个青衫男子,才是真正的山上剑仙。
她撇撇嘴,玉璞境呢,真是吓死个人。
这要是个见色起意的采花贼,自己该如何是好。
打又打不过,对方还自称暂时管着地支一脉,自己一个黄花大闺女,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周海镜自然不笨,先前那场与陈平安的喝水闲聊,不少事情,双方皆有藏掖,都是人之常情。
陈平安是希望她主动去找他,双方开诚布公做一桩买卖。
对方谈不上气势凌人,甚至还算极有诚意了,做买卖嘛,买家明明心有所属,偏偏耐得住眼馋,就能免去被卖家坐地起价。同样一桩生意,陈平安这个买家,买家强买,怎么能跟卖家强卖-比。周海镜当时其实是有点心动了的,毕竟鱼老匹夫如今的江湖地位,不低了,尤其是陪都战场一役,鱼虹擅长沽名钓誉,赚了山上山下的不少好感,尤其等到鱼虹在大骊王朝捞了个头等供奉的护身符,让她倍感棘手,大仇要报,伏暑堂和几座门派,人都要杀干净,同时自己也要活。
只是周海镜终究习惯了单枪匹马闯荡江湖,实在不愿节外生枝,拖泥带水,看他人眼色行事,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两百二十三条人命,一条人命换一条命,周海镜不跟鱼虹多要一条命,但是也绝不能少要一条命!
暮色里,巷子拐角处,走出一位风流倜傥的陌生男子。
这是苏琅第二次拜访周海镜,他刚刚得了大骊刑部的一道密令,很快就要离京,去宝瓶洲南方落脚,在旧白霜王朝地界,负责秘密打造一个江湖门派,十年之后,如果这个门派的规模势力,达到大骊刑部内部的“大计”要求,得个不错的考语,苏琅就可以功成身退,并且破格晋升为二等供奉,对苏琅来说,也不算什么苦差事,人生何处不江湖。
作为登门礼,今天苏琅带了一壶山上的仙家酒酿,还有作为下酒菜的一油纸包酥肉。
高油眼尖,瞧见了那个与此地格格不入的不速之客,拿手肘捅了捅好友,“也是高手?”
比起前些天那位脚穿布鞋的青衫男子,眼前这位腰悬一截青竹,还背剑呢,明显瞧着更像高手。
万言转头望去,说道:“像。”
高油立即拍拍屁股起身,小跑向那位高手,问道:“这位老爷是找谁?”
其实少年用屁股猜,都知道是奔着周姨来的,不然鸡屎狗粪的,图个什么?
虽说前边巷子有些做皮肉生意的暗娼妇人,可眼前这个男人,肯定瞧不上眼。
苏琅置若罔闻。
高大少年侧身而走,死皮赖脸道:“我可以帮忙带路,老爷愿意赏个几文钱,那是最好了。”
俩少年曾经偷了戏园子的一套财神爷戏服,到了年关,就去稍远地方,专门找那些商铺登门“拜年”,万言会说话,能够拽些文绉绉的言语,铺子怕晦气,不敢在年关里打骂“财神爷”,多少会给些铜钱。
苏琅始终没有理睬这个偷鸡摸狗的市井少年,径直走到门口,
周海镜站起身,晃着纨扇,一下一下拍打肩头,来到门口这边,瞥了眼苏琅手中的酒壶,嫣然笑道:“下次最好带壶长春宫的酒水。”
好酒,让人贪杯。
苏琅无奈道:“周姑娘为难我了,价格贵,倒还好说,咬咬牙也买得起,就是这长春酒酿,在京城一向有价无市,年年新酒,早就给山上仙师和达官显贵瓜分殆尽了,轮不到我这种外乡人。
如今宝瓶洲山上,喝不喝得着长春宫仙酿,就是一种身份象征。
长春宫是大骊宋氏的本土势力,虽说暂时没有上五境修士,但是宋氏念情,对长春宫多有扶持,在宋氏的龙兴之地,几位结茅的守陵人当中,就有一位长春宫的太上祖师。
见那俩少年还要当门神,周海镜按住高油的脑袋,手腕拧转,让高大少年转身,再一脚踹在屁股上,“再好看的女子,也放不出什么香屁。肚子饿,就摸鸡屎当糖吃去,遍地都是,铁定管饱。”
打发了俩少年,回了院子,伸手一招,从屋内驾驭一条长凳丢给苏琅,再一伸手,苏琅就将那油纸包丢给周海镜。
周海镜独自喝酒吃酥肉,一双眼眸熠熠光彩道:“我第一次乘坐仙家渡船那会儿,就想着以后自己也要开个酒铺,得让整个宝瓶洲的仙家渡船,都帮我卖酒,啧啧,年底一结账,再将神仙钱折算成黄白之物,那金山银山呦,真是想一想就美。”
苏琅只是笑着喝酒,不当真。
周海镜如果真想挣神仙钱,有的是山上门路,只要她舍得脸皮,光是靠那些供奉、客卿的身份头衔,每年就是一大笔进账。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鱼虹年岁已高,是下山人了,周海镜却还在上山途中,一旦被她成功跻身止境,风光无限。
就说南边的桐叶洲,山河陆沉之前,昔年一洲山河百余国,才几个止境武夫?好像也就武圣吴殳和黄衣芸。
至于武运淡薄的皑皑洲,更是只有雷公庙沛阿香一人而已。
假若不算中土神洲的话,浩然其余八洲均摊下来,大致是一洲拥有两三位“止境武夫,坐镇山河“的“定例”。
周海镜打趣道:“你不是跟石将军关系不错?你是不知道,当年我混江湖门派的时候,听老帮主提起过石将军,天一样大的人物,按照老帮主的说法,酒桌上放了个屁,都跟打雷差不多。”
苏琅笑道:“还有这档子事?”
知道周海镜是在说那个陇朔将军,是个大骊边军中的四品杂号将军,对于早年宝瓶洲那些藩属国而言,确实是太上皇一般的天大人物了。
早年离乡之后,周海镜隐姓埋名,闯荡江湖,还曾在一个靠水吃水的漕运帮派,靠着武学五境修为,捞了个实权职务。
比山泽野修挣钱还起劲,比如去那煞气颇重的古战场遗址,一边淬炼武夫体魄,一边挖地三尺,拣取破败甲胄和一捆捆箭矢,再转手高价卖给打着斩妖除魔幌子混口饭吃的下五境修士,或是在百姓人家偷拿压房梁的铜钱,不然就是故意拿把铜镜,帮着富贵人家驱邪,或是假扮一位师出仙府的女子剑仙,喷口酒,手指一抹,偷偷以武夫罡气,折腾出一份电光缠绕的仙家景象,帮忙处置干净那些贱卖都卖不出去的作祟鬼宅,其实她都是靠着实打实的拳脚功夫,打杀那些鬼魅精怪,挣得是货真价实的辛苦钱呐。
往事不堪回首,说多了都是辛酸泪。
喝酒喝酒。
周海镜似乎想起了一桩往事,啧啧道:“大骊铁骑在沙场上的抽刀子,那是真狠。”
她如今是半百岁数,却是不到二十的岁数,就已经背井离乡,四处漂泊,开始独自在江湖上晃荡,走南闯北游历多年,也曾见过不少兵强马壮的各国边军,骄兵悍将,战马壮健,骁勇善战,杀起江湖人来,那叫一个势如破竹,砍瓜切菜。结果等到碰到了马蹄南下的大骊边军,就跟纸糊的一样,不堪一击。
有次周海镜吃饱了撑着,想要亲眼见识一下大骊铁骑的凿阵威势,见是真见着了,确实像刀切豆腐,就跟个青壮汉子,欺负还穿着开裆裤的孩子差不多。
可正是那一次的现身,周海镜就被大骊铁骑的随军修士,发现了踪迹,双方倒是没有动手。可她之后还被刑部粘杆郎盯上了,就此被大骊刑部录档,名字被记录在册。所幸周海镜早有准备,没有露出更多马脚。
苏琅没打算在这边久留,临行之前,聚音成线说道:“走之前,我得提醒周姑娘一句,要注意那个陈平安。”
周海镜随口笑道:“难道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喜欢骗钱又骗色?”
苏琅摇摇头,“恰恰相反,陈平安做事极有老派江湖气,但是说句实话,周姑娘别生气,要说比拼谋算,你未必是此人的对手。他做事情,习惯谋而后动,问礼正阳山一事,简直就是摧枯拉朽,就将一座宗门拆了个稀巴烂,在我看来,正阳山被陈平安一手毁掉的,根本不是一座肉眼可见的祖师堂,而是诸峰修士的复杂人心。”
苏琅不是对那个陈平安如何好感,只是这位青竹剑仙自身的心高气傲,不允许他睁眼说瞎话。
周海镜点头道:“有理有理。”
苏琅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言尽于此,起身告辞离去。
周海镜站起身,丢了油纸,晃了晃手中酒壶,笑道:“预祝苏剑仙此行一帆风顺。”
苏琅走后。
周海镜就又开始摇扇,心事随风一并飘摇,一边长吁短叹,一边提醒自己不可叹气,容易跑掉财气,只是再一想自己的挣钱辛苦、家底不厚,女子就又忍不住唏嘘。
高油突然在外边瞎嚷嚷道,“周姨,陈先生又来做客了,今儿身边还跟了个朋友!”
周海镜上次跟着葛岭去了趟京师道正衙署,顺便见着了皇子宋续,可惜看对方架势,不像是个会强抢民女、金屋藏娇的色胚,也好,既然宋续是个地仙剑修,那么这位大骊二皇子殿下,就等于没了坐龙椅穿龙袍的命,甚至连封王就藩的机会都没了。
周海镜立即喊道:“让陈先生稍等片刻。”
老娘得赶紧补个妆。
当然不是对那个陈平安有什么非分之想。
周海镜站在屋门口,看着院门那边的陈平安,调侃道:“我的陈宗主唉,能不能别纠缠我这个有夫之妇了,传出去多不好听。我倒是无所谓,就怕有损陈宗主清白无暇的声誉。”
陈平安走入院子,说道:“周姑娘说笑了。”
周海镜瞥见那个黄帽青鞋的随从,问道:“这位公子是?”
陈平安笑道:“喊他小陌就是了。”
周海镜从头到脚扫了一眼小陌,笑眯眯问道:“多小?”
小陌微笑道:“此间学问,深藏不露,不足为外人道也。”
周海镜一时语噎。
呦呵,还是个油腔滑调的?
要是搁在京城之外的江湖里边,敢这么调戏老娘,一巴掌打得你原地转圈圈。
小陌察觉到这个女子的心弦“内容”,笑了笑。
进了正屋,双方还是跟上次一样,相对而坐,
小陌先前以心声言语一句,陈平安点点头,小陌就转身离开了院子。
不远处的巷弄,有个鬼鬼祟祟的老人,剑修,两百余岁,观海境。形神腐朽,阳寿不多了。
反正无事,小陌就去与这位跟了好几条街巷的老前辈闲聊几句。
周海镜主动拿出一壶酒,倒了两碗酒,好奇问道:“陈宗主真是与外界传闻那样,与我一般的穷苦出身?还在家乡那边当过好几年的窑工?”
之前确实是她孤陋寡闻了,都是舍不得花钱看镜花水月惹的祸,让周海镜误以为这个在宝瓶洲横空出世的年轻宗主,是个山上的仙家子弟,不然就是大骊豪门出身。
所以她才会格外瞧不顺眼。只是靠着祖荫,捧了个金饭碗,不知民间疾苦,跟我周海镜装什么平易近人的正人君子呢。
就说那场战事当中,为何一个年轻剑仙,偏偏毫无建树,寸功未立?再看看那位风雪庙大剑仙魏晋?你陈平安不是贪生怕死是什么?
只是再一打听,她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周海镜是渔民出身,对方是陋巷窑工。一个靠水吃水一个靠山吃山,那就是差不多的出身了?
早知道是这样,上次见面,周海镜估计就会少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言语了。
再加上有那“郑撒钱”绰号的裴钱,听闻还是这位年轻剑仙的嫡传弟子。
使得周海镜对陈平安的印象,就又好了几分,必须高看几眼。
虽说当师父的没露面,不曾出剑,可好歹教出了这么个好徒弟。
上梁不正下梁歪。是说那鱼虹和一大帮徒子徒孙们。
山上山下,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极少有例外。
那么这位落魄山的山主,这么多年的隐姓埋名,以至于错过了那场从老龙城一路打到大骊陪都的惨烈战事,多半是有些苦衷了?
女人心海底针,九曲十八弯,不过如此。
陈平安只是点点头。
周海镜笑眯起眼,抬起酒碗抿了一口,“当真有那砍柴烧炭的手艺?晓得挑木材,垒窑封门?在山上一待就得五六天呢,吃得住这份苦头?”
陈平安点头道:“都还算熟悉。”
周海镜摇头,啧啧道:“我可不信。”
陈平安没说什么,你信不信管我什么事。也没喝你一口酒。
反正也做不成早先那桩买卖了,以后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陈平安就要起身告辞,然后将今日造访的缘由说清楚,反正就几句话的事。
周海镜却笑着挽留道:“急什么啊,寡妇门都敲开两次了,再说又不算什么孤男寡女,桌上一碗酒都还没喝完呢。怎么,被我说中了,能喝白水,喝不得劣酒?”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
周海镜笑道:“陈宗主好歹喝完一碗酒再走,放心,里边没下毒,也没下啥蒙汗药的,春药就更扯了,贵得很,我哪里舍得。”
陈平安朝周海镜举起酒碗,她也抬碗,各自喝了口酒。
周海镜眯眼笑道:“当了窑工,如果我没记错,那可是大骊王朝一等一的官窑活计,你还需要烧炭挣钱?”
陈平安缓缓说道:“我只是学徒,不比正式窑工,其实工钱不多的,得找点额外营生添补家用。如果遇到格外冷的冬天,在山上烧出百斤白炭,差不多可以挣个一两五钱。烧黑炭省力,市价也就便宜些。只不过我们卖炭,小镇有钱人那边收炭,中间得过一道,听说差价不小。”
进山砍柴烧炭,陈平安多会带一罐子腌菜,背一大袋子米,在炭窑旁边,搭个遮风挡雨的草木棚子,搭灶生火,偶尔还能烤薯煨山芋什么的,再者陈平安跟刘羡阳学了不少手艺,每次入山,随身携带的家伙什不少,地笼捕鱼,布置陷阱,可要是跟着姚老头进山寻土,陈平安是绝对不敢如此“花哨”的。
周海镜一只脚踩在长凳上,啧啧称奇道:“以前我为了长长见识,瞧瞧皇帝老爷是怎么过活的,曾经在正月里,冒险偷溜进一座小国皇宫,结果还真见着了些大世面,在一处宫殿外头,瞧见了两尊栩栩如生的彩衣门神,差不多与人等高,穿着绫罗绸缎,披挂彩甲,悬佩真刀真枪,作怒目状,起先吓了我一大跳,结果等我凑上前去那么一摸,陈宗主,你猜是什么做成的?”
陈平安都不用猜,直接说道:“宝瓶洲中部有几个小国,皇宫里边都有竖立炭将军当门神的习俗,每年岁暮从皇库里边请出,来年二月二再抬回,务必补妆如新,没有丝毫折损,年末循例再请,用江湖上的说法,就是木炭比活人金贵,据说有些‘百岁高龄’的炭将军,估摸着是沾染了龙气,能活过来,在那‘当值’期间,每夜都可以在皇城里边巡游,比都城隍庙的夜游神还灵,不过我不比周姑娘见识广,只是听说,并没有亲眼见过这些,挺好奇的。”
周海镜再不怀疑,所以直截了当问道:“你这趟登门,还是要刨根问底,非要问出我与鱼虹有不共戴天之仇,才算心满意足?”
陈平安摆手笑道:“我改变主意了,只是因为马上要离开京城,所以今天来只是提醒周姑娘一件事,以后是与鱼虹寻仇也好,不小心起了个不死不休的‘误会’也罢,记得不要连累鱼虹那座伏暑堂的两位江湖前辈,一个叫竺奉仙,一个叫庾苍茫,如今两位前辈都是伏暑堂的长老,他们刚刚加入帮派没多久,其实就是混口江湖饭吃了,希望将来不管发生了什么,还望周姑娘对他们网开一面,让他们可以抽身而退。”
周海镜冷笑道:“一些个江湖纷争,刀光剑影的,拳脚无眼,谁多说一句话,可能就要命丧当场,陈宗主又不是那种半点不知武夫厮杀的凶险,是不是有点为难我了?”
陈平安点头说道:“两位前辈如果置身其中,周姑娘可以事先与他们言语一句,就说我是周姑娘的朋友,到时候如果两位老前辈执意不退,一定要掺和这桩他人恩怨,那就只能是各听天命了。”
周海镜犹豫了一下,“可以。不过就当陈山主欠我个小人情?”
陈平安笑道:“可以。”
周海镜突然说道:“其实陈宗主瞧着不像什么剑仙,更像个读书人。”
那个流落他乡当学塾先生的男人曾说过,圣贤有云,读书本意在元元。
也曾对她说过一句,稚童以木炭画路,则蚂蚁不敢过。
周海镜曾经经常梦游一处古遗址,一座大殿之前,有个空手虚捧物状的仙人铜像,桂树残败,青苔满地,宫殿荒芜,杂草丛生。她几乎每次都会偶遇一位自诩秋风客的男子,骑马巡夜,吊儿郎当的,说自己生前辛苦炼丹求仙,梦想长生不老。周海镜一路同行,那人身形天亮就散。那是个奇峭诡谲的梦境。
离乡之前,她曾经让那个学塾夫子帮忙解梦,他说这是一种宿缘。
周海镜仰头一口喝光碗中酒水,放下空酒碗,她盯着白碗,低头道:“陈宗主是修道之人,想必清楚你们山上有个说法,我们投胎做人,并不容易。”
陈平安点点头,“很不容易。”
周海镜沉声道:“生我养我之地,必须报恩!”
陈平安接话道:“若已无法报恩,就必须为之报仇。”
周海镜抬起头,流露出一抹无法掩饰的讶异神色。
“人生在世,有冤喊冤,有债还债。江湖儿女,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不然我们辛苦习武做什么。”
周海镜犹豫了一下,主动递过酒碗,约莫是想着碰个碗,走一个酒。
陈平安其实更犹豫,还是抬起酒碗与之轻轻磕碰。
蛟蛇之属走江,酒鬼同样走水。
周海镜一口饮尽,擦了擦嘴角,疑惑道:“陈宗主不是一位剑仙吗?辛苦习武一事,从何说起?”
知道陈平安是个武学境界注定不低的大宗师,只不过总觉得相较于对方的剑仙身份,武学一途,就显得旁枝末节了。
陈平安摇头笑道:“学拳一事,曾经帮我续命,哪敢不用心。相对而言,练剑,尤其是成为剑修,反而是很晚的事情了。”
周海镜问道:“你难道是一位止境武夫?”
陈平安点头道:“不然我怎么当裴钱的师父。”
周海镜试探性问道:“陈宗主,你莫不是看上我了吧?”
陈平安无奈道:“周姑娘,这种玩笑就别开了。”
周海镜气笑道:“那你跟我瞎吹牛皮做什么?”
要说是陈平安是个山巅境,周海镜还会半信半疑,可要说止境?!
那你怎么不去跟宋长镜切磋一场啊?
小陌出现在院门口那边,只是身边多了个老人。
留在在巷子里就没走的高油和万言,都有些惊疑不定,因为老头儿,面熟,正是那个在天桥底下唾沫四溅、顺便卖出几本秘籍的说书先生。
小陌以心声与陈平安解释一番,原来这个观海境老剑修,自称精通相术,一眼相中了少年万言的命格,又观察了少年一段时日的心性,觉得可以继承一部分的道法衣钵,只是炼剑一事,悬。
老人瞧见了院中那个青衫男子,立即收敛心神,低头抱拳,以心声道:“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野,老朽只能嬉戏市井间,不如陈剑仙多矣。”
陈平安抱拳还礼,以心声笑道:“道友收徒,可喜可贺。”
周海镜斜靠院门,聚音成线问道:“陈平安,你真是个止境?”
陈平安以诚待人,答道:“是真的。”
周海镜眼神异样,“在那山巅,什么光景?”
陈平安说道:“还不够高。”
周海镜看着那个青衫男子的眼神和脸色。
他娘的,怎么这厮瞧着模样还挺英俊啊。
看来是老娘喝高了。
该不会是这家伙往自己酒水里灌了迷魂汤吧。
周海镜自顾自笑了起来。
不耽误别人的拜师收徒。
主要是那个周海镜莫名其妙的笑容,瞧着渗人。
陈平安与小陌回了人云亦云楼。
仙尉在厢房那边呼呼大睡。
周海镜宅子那边的门外小巷,老人挑明缘由,说了自己的门派师承,让万言跟随自己修行去。
清秀少年看了眼高油,犹豫了片刻,点点头,只是与高油说自己一定会回来的。
老人让万言什么都别带了,就那么一起离开巷子。
高油其实既希望万言就这么一走了之,又想着万言能够不走,留下作伴,一起患难与共,但是好朋友最终走了,好像也不坏,总之高大少年的一颗心,空落落的。
周海镜看着那个心情复杂的少年,蹲在门口,抱着脑袋。
她叹了口气,给高油报了个京城某处的地址,挥手说道:“你按照地址去找个人,他叫苏琅,就是前边带酒来的家伙,就说是我让你找他的,再让他教你几手武把式,至于你能学多少,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高油猛然转头,哽咽道:“谢谢周姨。”
周海镜气笑道:“小王八蛋,喊周姐!”
高油咧嘴一笑,一溜烟跑了,打算先回家收拾包裹去,只是跑到拐角处,转头扯开嗓门喊道:“周姨,记得明儿帮我与她说一声啊,我闯荡江湖去了。”
周海镜没说什么。
江湖又有什么好的呢。
只不过对少年来说,真正走过了江湖,不管最终混得好与坏,是衣锦还乡,还是失魂落魄,总比一辈子远远看着江湖好。
————
拂晓时分,宁姚闭关结束,在客栈屋子里边,一步来到陈平安那边的人云亦云楼。
仙尉正陪着小陌蹲在厢房门口,一起吃着早点。
仙尉瞧见了那个背剑匣的女子,惊为天人,朝那个曹仙师默默伸出大拇指。
陈平安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包裹,只是让仙尉吃完就赶路,要动身离开大骊京城了。
仙尉三两口吃完,拍拍手,正要招呼小陌麻溜的,别让曹仙师久等,才发现小陌已经起身站在一旁。
服了,这狗腿。
一行人去客栈那边结账。
老掌柜笑着打趣道:“陈少侠这就打道回府啦?也没混出个名头来,不多住几天?不说混得比那鱼老宗师名堂更大,总不能输给周海镜一个江湖女子吧?”
陈平安斜靠柜台,笑呵呵道:“回了回了,京城开销大,我倒是想要多待几天,就是兜里银子不答应。”
“下次再来京城,如果还愿意来小店落脚,给你打个九折。”
“掌柜要是不给对折,我下次就算来了京城,也不来你们这边。”
“有你这么杀价的?陈公子你不去做买卖,可惜了。”
刘老掌柜的那个宝贝闺女,名鹿柴,小字苔米,起得也早,这会儿已经拿着抹布拎着水桶已经在忙碌了,只是这会儿还有几分睡眼惺忪。
虽说在憧憬江湖、一心想着当女侠这件事上,少女有些不着调,可其实平日里,没少在铺子里边帮忙,做些琐碎事,好从爹那边挣些工钱。花钱容易挣钱难啊,怪自己,看书太快。
陈平安会提醒曾掖一句,以后可以游历大骊京城。若是有缘,自会相见。
少女瞧见了宁姚,喊道:“宁师父!”
宁姚摇头道:“我不是你的师父。”
少女咧嘴一笑,随便喊喊嘛,宁师父你不用这么较真的,问道:“要走啦?啥时候来?”
宁姚笑道:“不好说。”
少女哦了一声,还是有点失落。不过没事,江湖儿女嘛,拿得起放得下,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老掌柜松了口气,还好,闺女没闹着离家出走什么的。
京城设置都水监衙门,归工部管,水部郎中,都水清吏司,都是一个管一个的大官,老掌柜的长子,就在那边当个河防胥吏,负责盯着一处闸坝事务和河床疏浚,算是吃公门官家饭的,不算大出息,可好歹旱涝保收,加上能插手栽植榆柳和养护,也有些额外收入。次子在京城城北开了个绸缎铺子,也算成家立业了。所以老掌柜如今就只有眼前这个最不让人省心的宝贝闺女了,之所以不省心,当然还是因为最心疼嘛。
一行人坐上一条南游渡船,就此离京返乡。
如今牛角渡,随着大骊驻军的陆续撤出,就愈发渡船往来频繁了。
归功于披云山和三江汇流的存在,使得牛角渡,成了大骊南北两条航线当中的重要枢纽渡口之一。
陈平安,宁姚。小陌,仙尉。
来时只有两人,去时多出两人。
一袭青衫。
宁姚身穿一件法袍金醴,背剑匣,她不屑施展什么障眼法。
小陌始终是黄帽青鞋的寒酸妆扮,仙尉去过一趟过京师道正衙署后,愈发胆肥几分,都准备给自己捣鼓一把天师府道人标配的桃木剑了。
一人一间屋子。
这是仙尉第一次乘坐与白云鸟雀为伍的仙家渡船,只觉得自己终于发迹阔气了。
宁姚在屋内看书。
陈平安就带着小陌和仙尉来船头这边赏景。
这会儿便听附近一大拨扎堆的年轻修士,在那边闲聊,也不用什么心声,言语无忌,好像来自几个不同的山头门派,是在渡口那边刚认识的,登船之后,就相约一起,那些莺莺燕燕的女子练气士,倒是师出同门,下山游历嘛,香火情就是这么来的。
因为仙子多,男子练气士们就开始各展神通了,有显露文采的,低头沉吟,说那亡国之恸,家破之痛,身世之悲。韶华易逝,人生难久,潸然泪下。
有不经意间露富的,其实这个比起抖搂才情,更立竿见影了。
年轻的谱牒仙师里边,怎么个有钱,也分出三六九等,
拥有一条私人渡船的,那就是真有钱了,一般来说,只有大仙府的道侣子女,才有这种待遇。
然后是有那吃钱的符箓飞舟之属。之后就是出门在外,仙师可以骑乘仙禽异兽。
最后,当然就是靠两条腿跋山涉水了,要是着急赶路,至多用上一些材质寻常、品秩相对不高的神行符、甲马符。
陈平安就想起了老龙城的范二,那可是名下有座桂花岛的。
至于皑皑洲的刘幽州,算了,不能比。
仙尉竖耳聆听,都是阅历啊,世面啊。
不知怎么就聊起了披云山和夜游宴。
小陌心里有数了。
仙尉这个半吊子的练气士,以讹传讹的江湖传闻,做不得准,可是加上这些来自山上谱牒的修士,还是这般说,那就差不离了。
何况仙尉说了道理,还挺有道理。
江湖中人,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给错的绰号。
魏夜游。
仙尉觉得这个“道号”,听多了之后,好像还挺霸气的。
一洲夜游,舍魏其谁。
小陌犹豫了一下,问道:“公子,那位魏山君?”
陈平安笑道:“只说相貌气度,丰神飘逸,古风道气,见之忘俗。若说为人处世,有情有义,反正我还真挑不出什么缺点。”
只是双方第一次相逢,在魏檗还是棋墩山土地公的时候,就比较滑稽了,与如今披云山魏山君的形象,云泥之别。
小陌点点头,心领神会。
应该是自家公子话里有话了,是破例提醒自己送礼不可轻了?
看来魏山君的这个绰号,绝非浪得虚名。
陈平安哪里想到小陌在想什么,不然肯定要为魏山君喊冤叫屈了。
这些多年,魏檗很不容易的。
披云山夜游宴的偌大名声,都已经传到中土神洲和北俱芦洲了。
家乡那边。
一座小小的槐黄县城,名胜古迹众多,如今访仙者多如过江之鲫。
例如建造在神仙坟和老瓷山的文武庙,俨然一国城隍庙中的都城隍,其实浩然九洲的各国文武庙,不像城隍庙,并没有级别高低之分,无非是祠庙祭祀那些有功于国的文臣武将,但是大骊建造在这两处的文武庙,占地大,
那口锁龙井遗址,是定要去看几眼的。桃叶巷两旁的桃花,极为神异,花开花落皆异于别处,这些年经常有手欠的外乡游客,偷折桃枝,然后就会被立即押解到县衙那边,得赔一大笔神仙钱不说,保不齐还要吃顿牢饭。
此外还有泥瓶巷的曹氏祖宅,二郎巷的袁家祖宅,以及骑龙巷压岁铺子的桃花糕,和黄四娘家的酒铺,虽是卖得是寻常酒水,妇人也早已年老色衰,换成了儿子儿媳继承家业,可据说圣人阮邛,都是这家酒铺的常客,甚至连那位落魄山的那位山主剑仙,都要经常专门下山,与那龙泉剑宗同为剑仙的好友刘羡阳,两人一起在这边买醉,那么外乡人游历至此,不得落个座,沾沾仙气?
只可惜那座名动一洲的落魄山,形若封山,不待客,得止步山外。
再就是小镇大大小小的瓷器铺子,琳琅满目,售卖价格,要远远低于别地仙家渡口,虽说都用不着神仙钱,但是谁不喜欢捡个便宜。
何况来了一趟龙州地界,不买件享誉一洲的瓷器带回去,不像话,就像白走一趟了。
槐黄县这边,昔年众多龙窑窑口,都是官窑起步,其中几座窑口,更是督造点检、供御捡退的皇室御窑,自然是官窑里边等级最高的了,等级森严,礼制分明,不然也不至于敲碎那么多有瑕疵的瓷器,最终堆出个老瓷山。
时过境迁,如今一部分窑口失去了官窑身份,只得转为不再是官府督造采办的次一等民窑了。
其中几座窑口,就被董水井秘密收购,重金聘请了许多原本已经歇手的龙窑老师傅,让他们重新出山,这些大多当过窑头的老师傅,哪怕只是负责监工,烧造瓷器的水准,还是与没有他们坐镇窑口的瓷器,有着天壤之别,更不谈这些老师傅,都是闲不住的主,再加上新东家给钱痛快,一年下来薪水极为可观,何况由他们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都不差,是年复一年打骂出来的扎实手艺,所以这些民窑出产的龙州各色瓷器,依旧无异于早年官窑的“官监民烧”,各种瓷器的堂名款、花押款和吉语款,层出不穷,故而远销一洲山下,成了各国文人雅士的头等书房清供,只不过董水井还是喜欢躲在幕后,不显山不露水。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指了指远方,介绍道:“已经到龙州与洪州接壤地界,至多一炷香功夫,就可以在牛角渡靠岸停船。”
仙尉举目远眺,离着太远,看不出什么花头,只是问道:“曹仙师,方才听那些年轻神仙们,说那座牛角渡,不是一般的财源广进,除了大骊军方渡船,每条山上渡船在那边靠岸,都得交一大笔停泊费用,这不等于是每天躺着收钱?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偌大一座渡口,是魏大山君与一个姓陈的剑仙共同拥有,好家伙,”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每一艘仙家渡船靠岸,会消耗当地大量的山水灵气,要是不砸神仙钱,很快就会涸泽而渔,灵气耗竭,要真是这么做,你看那些在龙州地界修行的谱牒仙师和各路山水神灵,会不会造反?所以你不能光看着挣钱,不看人花钱。”
仙尉嗤笑道:“曹仙师,这话就说得没劲了,明摆着是日进斗金生财路数,换成你当那渡口的半个主人,当不当?”
某人无言以对。
仙尉又问道:“这艘渡船会在那牛角渡停留两个时辰,咱们要不要一同下船游览山水?听说槐黄县城那儿的瓷器贼金贵,半点不愁卖,只要买了就是稳赚不赔,我得入手几件!”
自己身上还有颗金元宝呢,就是不晓得两个时辰,够不够自己从渡口到小镇往返一趟了,听说在那边规矩重,仙师都无法御风远游,只能徒步。
陈平安说道:“我们这次南下目的地,就是牛角渡。”
仙尉转头疑惑道:“咱们就在那儿下船啦?曹仙师,你那门派山头,就在这个龙州?那咱们岂不是跟魏大山君是邻居?”
难怪之前会在缟素渡那边摆摊挣钱,原来都是穷的。
要说自己是山下的穷光蛋,难道曹仙师,或者说陈山主,是山上的穷光蛋?
仙尉小心翼翼问道:“你被称呼为陈山主,那个跟魏山君眉来眼去有一腿的陈剑仙,也姓陈,你们认不认得?”
陈平安忍住笑,点头道:“当然认识。”
仙尉松了口气,“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那你一定不用砸锅卖铁参加夜游宴吧?”
陈平安想了想,“这么说,好像也对。”
被仙尉这么一说,陈平安才发现,自己确实一次都没参加过魏檗的夜游宴。
奇了怪哉,这个仙尉,弯来拐去地胡说八道,好像到最后总能被他说中某个真相?
要做到郑居中所说的“不当真”,委实不容易。
槐黄县地界,大骊朝廷和披云山,各自设置有一道山水禁制,若是修士居高临下,就是常年云遮雾绕的景象,有点类似早年的老龙城云海,使得一位元婴地仙的掌观山河神通,都难以真正窥探其中风貌,除非下船落地,还需悬佩剑符,才可以御风,俯瞰群山,稍稍多看几分。
祖山落魄山,祖师堂在霁色峰。
其余藩属山头,宝箓山在内三座,租给了龙泉剑宗三百年,但是前不久新上任龙泉剑宗宗主的刘羡阳,与落魄山做了笔奇奇怪怪的买卖,让落魄山花钱将那三座山头租了回去,差不多两百七十年,给了刘羡阳二十七颗谷雨钱。
螯鱼背租给了珠钗岛。
拥有一座仙家渡口和包袱斋的牛角山。
当年陈平安只用一颗金精铜钱买下的真珠山,因为位于最东边的这座山头太小,又离着小镇太近,就一直没有动土开工。
此外还有灰蒙山,黄湖山,朱砂山,蔚霞峰,最西边的拜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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