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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用餐罢。”
轻作鼻音,正在用餐的丞相没有抬头。
“谢丞相。”
与以往不同,郑璞这次吃得很慢。
即使丞相早就食罢起身漱口净手了,他亦不似先前那般放下竹箸,仍旧在那细嚼慢咽着。
丞相也不催,缓步至窗前挑开了些许,让寒风寻空遁入冲淡了屋内的炭味。
好一会儿,郑璞才放下竹箸。
待值守小吏入内将食案撤去后,闭目养神了好久的丞相,径直说道,“子瑾若是为求战而来,便莫多费唇舌了。”言罢,顿了顿,不等郑璞作答,又叹息了声,“唉,非我不愿,委实弗能也。”
闻言,郑璞离座,步前双手加额而拜,“回丞相,璞虽愚钝,然亦知‘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小不忍则乱大谋’等言。此番犯颜来求见,乃是璞请去司直之职,求出督镇河西。”
嗯?
不由,丞相的长眉抖动了下,眼眸里略带着错愕。
盖因丞相司直乃中枢之职,郑璞自请卸任,亦是隐晦的在表态:他日后不想在庙堂中枢任职,而是想如关兴或霍弋般督镇一方、为国藩篱。
如此一来,方才丞相所忧的“后当有继”便可迎刃而解。
连七国之乱都能平定的大汉,只要庙堂中枢不生变、天子节符制衡各方,就不会有外镇督将叛乱的忧患。
况且,以外戚为大将军的弊端,大汉亦以数次宫廷喋血为代价佐证了。
至于郑璞为何求督镇河西嘛
亦很好理解。
张苞殒身了,作为河西督将的姜维必然要被贬职。
不管屈吴山之战是否乃调度之错。
事实上,督战河西的人选亦是丞相现今举棋不定之事。
倒不是没有合适的人选。
如尚未公布归去成都任职的马岱、镇守在陇右阿阳城的吴班,甚至可以将邓芝从江州再转调回来。
但他们都不如郑璞合适。
马岱不必说,很早之前就上表求退居后方且朝廷亦允了,再复以重任加之,不谙厚待老臣之道与有朝令夕改之嫌。
吴班则是年岁也高了。
虽现今身体尚无恙,但将他遣去环境恶劣的河西后,谁又能确凿他能一直无恙呢?
而邓芝在江州任职没也多少年,不到委实无人可选的地步,丞相不想让他劳顿于途。
此情此景下,以郑璞督战河西最是恰当不过了。
但多年相处,丞相对郑璞太了解了。
比如,郑璞督战河西后,能忍着不对贺兰山的魏军进攻嘛
须臾间,丞相心念百碾。
静静的端详了依旧俯首的郑璞好一会儿,才音容淡淡而道,“起来吧,莫缛礼。嗯,若子瑾督河西,将欲何为?”
郑璞依言直身,但不归座,神色肃穆而答,“回丞相,如先前定论。若可战,璞则战;如不可战,璞则戍边护黎庶安宁,督促士卒屯田演武。”
唉,果然。
什么可战则战、不可战则戍守
待你到了河西,“不可战”亦会变成“可战”了!
丞相悄声叹息。
“子瑾,我军骑兵尚未扩建完成,且有刚刚丧了千余骑。”
“回丞相,先前我军甫出陇右时亦无多少骑卒,但仍能复陇右与凉州。且兵法有云‘兵贵精,不贵多’。我军步卒在野战中所向披靡,骑卒为长驱与策应之兵,有西凉铁骑与赵义弘五千骑,足以!”
“我军粮秣不足。”
“回丞相,璞亦如此以为。方才璞言可战之机,乃是以河西各郡县粮秣与兵马估算,非求陇右支援。”
“我国民生凋敝,亟需与民休息;国库之储不丰,未至兵出之时!”
“回丞相,璞窃以为,逆魏上下亦如此推断。若璞兵动迅疾,乃是深谙兵法之出其不意也!一战建功,不难也!”
“军争关乎国之死生,不可儿戏!”
“回丞相,璞不敢有此心。且璞方才乃是言可战则战,不可站则戍守。”
“莫再狡言争辩了!文容殒身,子瑾悲恸,我非如此邪!然我受先帝托孤之重,子瑾得天子亲近,当思先帝创业艰难、北伐不易,岂能因忿恚兴兵而误国家之功!”
“丞相,璞不敢误国家之功,乃是”
“你!放肆!”
一直苦口婆心的丞相,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愠色,不等郑璞争辩完便呵斥。
而郑璞犹不惧。
再度俯首而拜,口中仍争道,“丞相,何不等璞将心中所思说罢,再定夺可与否?”
丞相不言,只是恼怒的盯着郑璞的肩背。
他已然许久为如此动怒了,且若不是看在郑璞多有功劳与有杀身报国之心,以及知其性情素来刚愎,他便忍不住唤来甲士将其棒责了。
好久一阵死寂。
丞相的眼神慢慢缓和了下来。
但心中的无奈却是不减,且还隐隐觉得膝腿疼痛有些难耐。
索性,起身将窗檐挑开,让朔风哭号着灌入屋内,看那主宰天地的寒意能否让郑璞头脑清醒些,亦让自身心中那缕恼意随风消逝。
“呼”
少时,丞相深深呼出了一口浊气。
将窗掩上,再次步来归座,声音也恢复了往常温和,“且说说罢,你是如何作思的。”
“诺,谢丞相。”
先是行礼告了罪,郑璞才直起身,将苦思了月余时间的策算道出。
“丞相,屈吴山之战已然细细问过幸归来的将士,知附逆魏的杂胡部落并非是诈降,而逆魏竟能预先设伏,由此可见杂胡部落必乃逆魏故意逼反的。亦可知,彼逆魏者,贪功之切,已然将士卒视为草芥矣!既彼贪功,璞便如其愿,送他一次可令双方战事攻守易形之功!鹯阴城塞者,乃河西门户,亦是敌我攻守易形之倚仗,若璞虚鹯阴以诱”
言至此,丞相抬手打断了他,“子瑾且止。屈吴山之战,逆魏能设谋至此,可见彼乃足谋之辈,纵使子瑾以鹯阴城塞诱之,彼焉能中计邪?”
“丞相,此亦是璞求督战河西之故。”
闻问,郑璞不假思索而道,“善泳者溺于水。璞督兵随征以来,好诡道、多逞险谋,此逆魏亦知也。彼既乃足谋之人,知璞督战河西,必处心积虑寻出璞用兵之诡也!若璞用兵之时,先谋为诱、后谋为实、计中尚伏计,令彼自持洞悉我所欲,又兼有贪功之念,必会驱兵入我彀中矣!”
先谋为诱、后谋为实?
计中计?
微耷眼,丞相拈须而思片刻后,才继续出声道,“子瑾长于军争筹画,随征以来,屡谋皆中。以逆魏贺兰山兵马,我自是信子瑾必能破敌、扬我大汉之威。然而,子瑾可曾想过,依我军现今粮储,即使攻灭了盘桓贺兰山的魏军,于我国而言又有何裨益否?”
是啊!
现在攻灭了盘桓在贺兰山一带的魏军,对大汉并没有什么裨益。
因为大汉国力的原因,将灵州、丁奚城与富平县等逆魏的屯田地都打下来了,亦是“得其地不可耕而食,得其民不可臣而使”。
毕竟,如今南匈奴刘豹盘桓在朔方郡,且云中、五原等郡亦被魏国复置了。
届时大汉占据了贺兰山,逆魏从关中走苦水河与并州朔方郡、五原郡两路夹击,汉军驻守的兵力少了将无法抵御,兵力多了则是舍本逐末——入主关中、还于旧都才是大汉朝廷的当切之急,没必要将本就捉襟见肘的兵力与粮秣辎重消耗在无所得的战事中。
先前让姜维他们侵扰,乃是为了磨练骑兵而已。
退一步而言,魏国在贺兰山屯田,意在为了牵制汉军在河西的兵力。
就算是要攻灭,也应该等到入主关中之战开启。因为提前攻灭了,魏国可待汉军退兵后再遣一部兵马过去屯田自守,让汉军不断的消耗战争底蕴。
“回丞相,璞有思过。”
郑璞拱手作礼,朗声而道,“此亦乃璞设谋之故也!盖因璞此番舞剑贺兰山,意在安定郡高平城!丞相,璞窃以为,现今逆魏料定我军无有兵出关中的粮秣,一二岁之内皆会瞩目于淮南与江东争夺合肥新城,此乃我军拔此城之良机也!”
“且今文容兄逆魏知我家世,亦知我睚眦必报。我若在河西督兵,陇右及汉中等地兵马皆不复调,彼等必以为我乃求复仇,亦不严加防范高平也!”
“若事顺遂,我军下高平城,则乃逆魏陇东不可守。逆魏陇东不可守,则关中再无险可守!彼唯有龟缩城内、坚壁清野以待,而我军可走褒斜谷、陈仓与萧关入关中,占据空旷之地屯田,困城打援、徐徐而图。”
“如此,我军无有粮秣之困也!亦可言之,我军可提前三年入主关中矣!”
夜深人静。
连绵了数日的大雪终于停歇,但朔风仍旧肆意哭号着。
丞相的署屋仍有灯光,又冷又困的值守小吏虽然早就被叮嘱归去歇息,但他依旧坚持守在外面,且他已然悄声进入添了好多次炭火。但端来的膳食冷了又端回去热,反复了好几次,他都不敢出声请丞相用餐。
郑璞早就归去了。
徒留丞相一人手执着青铜油脂灯,立在巨大的舆图前沉吟。
他知道郑璞所言的提前三年入主关中,盖因在先前的计议中,乃是出兵关中需要待到“国有三年之储”。
他更知道郑璞之谋并非急功近利。
只要能攻下高平城,以汉军的野战能力,不管魏国有多少兵马都无法阻止无有后顾之忧的汉军进入右扶风,占据沃野边屯田自给,不再受困于粮秣转运之难!
亦会让“还于旧都”的夙愿提前梦圆!
故而,丞相半点睡意都无。
就是倏然想起此筹画的契机,丞相难免心悲鼻酸,“呜呼,文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