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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惩戒

    夜里闪烁的星辰,在东方渐渐明亮的天幕下,变得暗淡。

    秋寒霜重。

    两道朱红宫墙夹着的幽长狭道口,一干人等屏气凝神,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便是露水凝结在他们发梢眉角,也未动手去擦上哪怕一下。

    谢危立得久了,一身寒气。

    昏昧的天光投入他深寂的眼底,便如坠入乌沉沉的水潭中一般,不起丝毫波澜。

    燕临从坤宁宫内出来时,身上的酒气虽还未散,酒却已经全醒了。

    大仇得报,兵权在握。

    本该志得意满的少年将军,这时看上去竟有一种近乎懊丧的颓唐,一种近乎无措的茫然,衣襟凌乱。走得近了,还能看见他脸颊上一道细细的血迹已经结痂的抓痕。

    昨晚他到底做了什么

    那一双带着哀求与惊痛的眼眸,蒙着泪水,陡然又从脑海里划过。

    燕临脚下竟然踉跄了一步。

    他脸上不剩下多少血色。

    一名反贼的统帅,谋反软禁了前朝皇后之后,在天未亮开的清晨从坤宁宫里,衣衫不整地走出来,究竟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谢危看见他时,眼角都微微抽了一下。

    这一刻说不上是失望更多,还是沉怒更盛。

    待他走到近处,站在这座为雾气弥漫了少许的宫门前时,便抄起旁边人手中的长棍,用力往他背上打去!

    这一下的力道极重。

    燕临未闪未避,几乎打了个趔趄,喉咙里也泛出了隐约的血腥味。

    他望向谢危:“兄长”

    谢危面上看不见半分情绪,只道:“跪下。”

    燕临咬紧了牙关,眼底竟出现了几分执拗,发了红,大声道:“是她负我在先!我有什么错?便有今日一切也是她咎由自取!”

    谢危一双眼终于寒了下来。

    他半点都没留情,这一次是径直打在他的腿弯,厉声道:“跪下!”

    两人于宫道之上对峙。

    彼此仿佛毫不退让。

    周遭所立兵士皆不敢斜视,只暗自为这一幕所预示之事而心惊不已。

    这些年来,倾颓黄州,浴血边关,都是他在背后支撑。

    长兄如父。

    燕临看了他半晌,到底是未能忽略从那座寝宫之中走出来时的慌乱与迷茫,仿佛做了错事的那个人的确不是她而是自己一般,屈膝跪了下去。

    已为磨难与征战砥砺过的身躯颀长,面容也在风霜打磨下褪去青涩,变得硬朗。

    跪在那为露水沾湿的石板上,像是一尊雕像。

    然而谢危没有半分触动,只是将长棍掷在了地上,道:“她毕竟是皇后!传家训,圣人命,便是让你做出今日这些事来的吗?人言可畏,前朝不稳,你若真想害她死,只管继续。”

    燕临未回一字。

    谢危只向左右道:“打。军法三十棍,叫他自己受着!”

    言罢转身,拂袖便走。

    数十日前,周寅之的脑袋还被长铁钉钉在宫门上。

    此时上方的血迹都还未清洗干净。

    燕临长身而跪。

    左右则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才有人轻道一声“将军得罪”,继而抬手起刑,一时只闻得棍落之声,年轻的将军则攥紧了拳头,始终未发出半点声音。

    2)杀意

    案牍堆得高高的。

    谢危没有去翻一页。

    吕显来时,看见他手中持着一张弓,搭上箭,拉满了,在他脚跨入门时,修长的手指便一松,“嗖”地一声,雕翎箭离弦而去,竟深深射入了书架一方木格,震得上面摆着的书册都摇晃跌落。

    旁人不敢乱传,只担心掉脑袋,可吕显毕竟不同,已经听下面人来说了燕临受罚之事,再看谢危如此,便察觉到他心情似乎不快。

    话在心中转了一圈。

    他斟酌了片刻才出口:“世子的心思,谁都能看出来。你虽是长兄,可今日罚他,难免生出罅隙。”

    谢危收了弓,望着那犹自震颤的箭羽,漠然道:“若非他姓燕,凭这份荒唐,今日我已杀了他。”

    3)回忆

    血洗半个朝廷,光谢危这个名字,便是笼罩在京城上空的阴影。

    诸事繁多,每日都有人遭殃。

    燕临在宫内受罚的事情只有少数人知道,并未传开。他似乎也自知不妥,此后数十日再未踏足过坤宁宫。

    只是没料,前朝竟有个叫卫梁的傻子,千里迢迢赴京,口口声声说他们犯上谋逆,软禁皇后,要他们将人放出来,请皇后宣读沈玠遗诏,另立储君。

    朝野上下谁不骂姜雪宁一句“红颜祸水”?

    这个往昔探花郎,分明因她贬谪到州府,却偏偏是忠心耿耿,便连她手底下那条叫周寅之的狗,看似忠心耿耿都背叛了,他偏一根筋似的轴,要与朝野理论。

    旁人若骂他,他不善言辞,涨红了脸时,往往只能大声地重复一句:“娘娘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她不是坏人!”

    那实是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执拗。

    甚至会使人暗生出暧昧的怀疑。

    燕临到底被激起了妒火,借酒浇愁,可酒只会使人想起过往,想起她。五脏六腑,无一处不觉痛,烧灼之中,爱极恨极,又去寻她。

    没过几日,原本只在私底下传的流言蜚语,便跟乘了风似的,飘遍宫廷。

    “瞧她那样,一张狐媚子脸,要不是她勾引在先,燕将军那样好的人能看得上她?”

    “早两年我便觉得这样的人怎么也配母仪天下”

    “没规矩!”

    “谁不知道她原来是什么没教养的野丫头,也亏得圣上当年喜欢,给宠着,白白叫朝野看笑话。可惜呀,人没这命,有这位置也压不住,这不倒了霉?”

    “要我说,往日的青梅竹马,如今不过是旧情复燃罢了。”

    “她有的是手段呢,可别小瞧她。”

    “知道原来锦衣卫指挥使周寅之吗?都是被她惑的。”

    “还有刑部的张大人”

    “害人精!”

    话到底是传到了谢危耳朵里,燕临又做了什么,他也清楚,只是突然想起了许久前某一日,群臣议事,却都在偏殿等候,姜雪宁一身华服从里面出来,他们入内,抬眸却见年轻的帝王手指上沾着点粉艳的口脂,刑部那位平素清正的张大人,话比往日更少许多;又想起事之前不久,他与张遮一道出宫,半路上竟遇着那位皇后娘娘在等,他忖度片刻,寻了个借口折返,那二人却留在道中相叙。

    燕临到底是侯府的血脉。

    谢危想,他实不能再对他做些什么了。

    4)五石散

    入夜后,宫人掌了灯。

    他头痛,好几日没有睡好。

    那名手脚利落做事机灵的小太监,便连忙使人将五石散与烈酒端了上来,服侍他服下。

    沈琅便是服食丹药死的。

    五石散也不是好东西。

    谢危都知道。

    只是他服五石散也没有旁人药性发作时的狂态,浑身虽如烧灼一般,却只是平静,清醒,甚至能与寻常时候一般,批阅奏折,筹谋算计。

    人最痛苦是清醒。

    朱砂磨碎,砚台如血。

    他提笔蘸了朱砂,落在眼中便似蘸了血一样,勾画在纸面,都是沉沉压着的性命。

    上头端正的字,渐渐在光影里摇晃。

    深宫静寂的晚夜,灯花突地爆了一下,空气里浮来一段幽长的香息。

    谢危抬眸,便见她走了进来。

    鹅黄的仙裙,径直的面容,乌发上簪着晃晃的金步摇,走一步,便颤一步,潋滟的眼眸里隐约有一丝畏惧的期期艾艾,微启的檀唇却覆着灯火光影所覆上的润泽与可怜。

    佛经上说,万念纠缠,挣扎难解时,邪魔易侵。

    谢危静静地瞧着“她”。

    她还提着食盒,来到他面前,带了几分小心翼翼地,将一盅熬好的参汤轻轻放在了御案上,声音有一种掐得出水的柔丽婉媚,却失之忐忑:“夜深天寒,谢、谢太师,请用”

    谢危想,这幻梦当真奇怪。

    他看了那参汤一眼,轻嗤一声:“皇后也是这般蛊惑张遮的吗?”

    那明艳得夺目的面容上,乍然闪过了一丝怔忡,随即却苍白下来。

    好似被人戳了一刀似的。

    她那白皙的手甚至还未来得及从盛汤的瓷盅上撤回,便已轻颤,透出一种无措的愧疚与仓皇来。

    这样的神态,轻易使谢危想起声色场里曾见过的,那些交缠的身体,淋漓的香汗,如丝的媚态,欲拒还迎。

    确能勾起人不可为人知的欲想。

    他突地轻笑一声,眼见她搭在案上的手腕,竟然伸出手去拿住了,滚烫的指腹慢慢挲摩过那片本该有一道浅浅的伤痕可此刻却几乎白如玉璧一般无瑕的肌肤,戾气渐渐炽盛。

    便在这药力发散的幻梦之中,她都好像怕极了她,仿佛又后悔了、不愿了一般,想要用力地抽回手去,只带了一点哽咽对他道:“臣妾只是想起以前,曾与太师大人同路,如今身陷绝境,不敢盼先生饶恕,但求一隅以、以安身,还请先生,还请先生怜、怜”

    那一个“惜”字,分明就在嘴边。

    可她竟怎么也说不出口。

    谢危压着她手腕的手指,用力了几分,竟慢慢用指甲在上面划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她痛得掉眼泪。

    谢危心底冷笑,也不知是觉她堂堂皇后却来自荐枕席过于轻贱,还是觉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出口的那“怜惜”二字令人生厌,便将她拽到了自己面前来,似笑非笑:“娘娘,这般不知自重?”

    她害怕。

    想挣扎。

    可又竭力地控制住了那股恐惧,没有挣扎,只是紧绷着身体,张着眼看他。

    佛经上说,邪祟若至,不可沉沦,不可甘堕,澄心则自散。

    于是谢危静了片刻,转眸提了方才滚落在案上的御笔,往那赤红的朱砂里蘸满,然后攥着她,慢慢从她右颈侧,顺着喉咙,锁骨,一笔从那莹白滑腻的肌肤划下,斜斜地落进左心房。

    像一道淋漓的血痕。

    又似乎一道利刃,将她整个人划开了,有种近乎残忍的艳丽。

    朱砂驱邪。

    她是那样又惊又怕地看着他。

    谢危好生憎恶这样的神情。

    他心底萌了恶意,眼帘淡漠地搭垂,嘴唇凑到她耳畔,舌尖一展,只轻缓又清晰地道:“滚。”

    邪祟似乎终于被他吓退了。

    她如蒙受了巨大的屈辱一般,在他放开她的一刹,狼狈地退后,连端来的那碗参汤都忘了端走,落荒而逃。

    谢危却坐了回去。

    他仰在椅子里,眨了眨眼,看见重新恢复了冷寂的西暖阁,手垂在一旁,蘸满朱砂的御笔便自松松的指间落到地面。

    某一种巨大的空茫携裹而来。

    谢危闭上眼睡着了。

    只是纵然借了五石散混上安息香的药力,这一觉也显得太浅。

    醒来时,暗香已去。

    他看着那堆得高高的案牍,才想起还有许多事情不曾处理,将伸手去提笔架上悬着的一管新笔时,抬眸却看见了案角那一盅静静已冷的参汤。

    轮值的太监们,守在殿门外。

    过了好久,忽然听见里面喊:“来人。”

    他们顿时吓了一跳,唯唯诺诺地进去听唤。

    谢危坐在那案后问:“昨夜谁来过?”

    大多数人面面相觑,茫然摇头。

    谢危慢慢闭了一下眼,改问:“昨夜谁当值?”

    这下,众人之中立刻有名小太监腿软跪了下来,连连朝着地上磕头,自知事败,哭求起来:“太师大人饶命,太师大人饶命!实在是皇后娘娘相求,奴才一时鬼迷了心窍,才答应了她,太师大人饶命啊”

    “”

    谢危低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一下,好像有一种钝钝的痛觉,迟来了许久一般,从他身体里经过,让他恍惚了一下。

    门外,已四更残夜。

    5)门外

    经历过杀伐的皇宫禁内,宫墙四面皆是兵甲。

    越是凛冬,越见肃杀。

    宫人们都少了许多,平素不出门,若是出门,也不敢抬了眼四下地望,是以道中无人,连往日总闹腾着的坤宁宫,也如一座困着死人的囚笼。

    在天还未亮开的时候,谢危驻足在宫门外,看了许久。

    昨夜的朱砂还未从他指掌间擦拭干净。

    他垂眸看了一眼,抬了步,缓缓走入宫门。

    两旁的小太监见着他,无不露出几分惊色,向着他跪地伏首。

    谢危却只轻轻一摆手。

    他们将要出口的请安,于是都归于无声,连头都不敢多抬一下,直到谢危走过去了,也未敢立刻起身。

    旧日奢华的宫殿,一应摆设虽未改变,可少了人气儿,添上了一种世事变幻所镀上的冷清。

    景致的窗格里镶嵌着雪白的窗纸。

    他走到了紧闭的宫门外,又立了半晌,方才抬手,也不知是要叩门,还是就要这般推开。

    然而,也就是在这时,里面隐隐传出了说话的声音。

    是两名女子。

    或恐是一开始就有,只是他刚才站到这门外时,心思不在,所以并未注意。

    “娘娘”

    “谢居安不过是披着圣人皮囊的魔鬼,萧姝死了,周寅之死了,沈玠也死了,我能怎么办呢?人在屋檐下,总要虚与委蛇。想想,委身燕临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准我还能当新朝的皇后呢。”

    她的声音,没了昨夜的慌乱与忐忑。

    只有一种寂冷的平静。

    以至于听了也让人生寒。

    谢危还未碰着门扉的手掌,凝滞了许久,终于一点一点,慢慢地收紧,重新垂落下去。

    然而清晨那一股原本已压下去的戾气,却汹涌地翻上来。

    他搭了一下眼帘,再抬起已无任何任何异样,转身便从殿门外离去。等到他身影完全出了宫门,身后那些宫人才敢从地上起身。

    紧闭的殿门,未曾打开。

    深宫里是两名女子的絮语。

    那位把生意做遍了大江南北却竟是个女儿身的尤会长,轻轻地一叹,只道:“万事有因,若我料得不错,谢危此人也很可怜的”

    6)匕首

    回了西暖阁,谢危让人将那些五石散都扔出去,然后才想起指上的朱砂,便拿了一旁的巾帕一点一点擦拭。

    一名小太监进来说:“昨夜那人已经处置了。”

    谢危静得片刻,道:“去给我找把刀。”

    小太监顿时一愣。

    只是也不敢多问,低头道一声“是”,便去内务府开了库寻,只是也不知谢危究竟要怎样的刀,只好不同式样形制的刀都拿了一柄好的,甚至混进去两柄匕首,才战战兢兢地呈到他面前。

    谢危的目光一一划了过去。

    末了,手指停落在一柄匕首上。

    那真是一柄好看的匕首。

    银鞘上镶嵌着一枚又一枚圆润的宝石,倒像是一件玩物。

    然后拔开,刀刃上寒光四溢。

    拇指指腹只轻轻碰了一下,便见了血,竟十分锋锐。

    于是合上,将其掷回漆盘。

    他道:“这匕首,给皇后娘娘,送去。”

    小太监上前来,等得片刻,却未等到他说别的,便醒悟过来,立时将那漆盘连着匕首端了下去,送至坤宁宫。

    7)逼杀

    过去了一天,两天

    又过去了一月,两月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燕临又有几次于深夜进出坤宁宫,宫中的非议,终于传到了朝野。

    谁能容忍前朝的皇后如此水性杨花?

    谏书雪片似的飞来,许多人要她为沈玠殉葬,以全天下夫妻同生共死之义。同时旧朝势力翻涌,借着沈玠遗诏,要将姜雪宁选的那名宗室子借至京城来,立为储君。

    残冬将尽时,谢危已戒了五石散,却仍不愿出门,只立在蒙着黑布的窗前,问吕显:“那孩子几岁?”

    吕显说:“七八岁。”

    谢危便说:“年纪还小。”

    费尽心力造反,皇族杀了,萧氏屠了,谁不觉得,将来谢危或者燕临,总有一人要登基为帝呢?

    吕显希望是谢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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