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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王陡然间的问责,的确是出乎裴伷先的预料。他原本以为就算雍王对自己乏甚好感,但只凭他所了解的庐陵王北逃始末详情、以及回到神都后的一些智计相助,多多少少对他应稍存抚慰,但却没想到见面伊始便给他扣上了一个足以令他死无葬身之地的罪名。
堂上的李潼在听到裴伷先一番乞活言语之后,也是稍有错愕,片刻后却忍不住笑起来:“余者不论,裴某于惜命一途,确是纯人。今上不能守国,庐陵不能守节,以致内祸丛生,但宗家既然有我,便绝不容许世道强智凶横之流把持宗家人命、邪逞私欲!
裴某智力不俗,又趁邪缘深涉事中,且不以忠直得称,但我并不知你。今以死作吓,裴某不以邪功争命,唯循本性乞活。今日则天门前授首者几千之众,上至勋门巨擘,下至闾里亡命,因我一令,积骸逾丈。但好生之德,我亦有之。”
“以杀去杀、虽杀可也!殿下既持符命,合道定鼎,凡所言行,囊括宇宙。罪民生死,不出此间,所以不敢矫隐心迹,本性袒陈……”
裴伷先深拜在地,继续沉声说道。
短短一番交流,让李潼对裴伷先这个人有了一个更加具体的了解。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他心里对裴伷先真的稍存杀意,与前事纠纷无关,纯粹是因为裴伷先这个人,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有心机、有手段、且底线不高。
裴炎作为宰相时,与皇太后合谋废掉了庐陵王。但裴伷先却能不受这一点前怨旧仇的困扰,成功接近庐陵王并参与密谋。普通人大概想都想不到,可裴伷先不只想到了,而且还做到了,足见其心机手段之不俗,这难免就让李潼联想到某个唯情活我的家伙。
但裴伷先一番行为对他终究是颇有助益,而李潼也毕竟不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嗜杀之人,他对裴伷先虽有杀意,但并不坚决,一番强言威吓,也是希望裴伷先的反应能够坚定他的杀心。
不得不说,裴伷先的确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智慧。在这样一番威逼之下,李潼本以为他会强申功劳、据理力争,只以人性最根本的求生欲乞活。
李潼杀杨嘉本、杀则天门前数千叛军,乃至于之后还要在城中发动血腥清洗,是因为有着足够的理由与动机,所以哪怕血流成河,也能问心无愧。
但要不要杀裴伷先,则就有种人性自我的拷问,人间万种难题,唯是心关难过,特别眼下李潼于神都城中将要拥有近乎全无节制的权力。
沉默了好一会儿,李潼才又开口道:“庐陵一众自山南以来谋计、行止,详细道来。”
裴伷先闻言后不敢怠慢,将思绪稍作整理,便从他蓄意接近庐陵王一家开始讲述起来。
李潼也是听得颇为认真,虽然眼下城中任事当务之急仍是平灭綦连耀叛乱,但这一场叛乱本就是从庐陵王归国一事引发出来,所以了解庐陵王归国始末对于接下来的定乱与清洗都有极大的指导与借鉴价值。
当听到庐陵王一行抵达汝州后,庐陵王分遣嫡长子李重润前往关中,李潼的眉头顿时一皱,抬手叫停并沉声道:“重润走入关中,可有端倪能供追查?”
裴伷先闻言后便摇摇头:“罪民进谏此计,本意是抽身之想,凭此趋投殿下帐前……然当时庐陵大王追从者已经极多,唯拣亲戚几家拱从嫡息,余者俱不知其行止。”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又暗叹一声,裴伷先献计时当然不存什么好主意,他三叔遣出儿子的时候只怕也没有详细后计。可现在神都局面已经如此崩坏,还有接下来的河北事务,李潼短期内都很难返回关中,被送走的李重润便成了一个不小的隐患。
他有些烦躁的揉了揉眉心,只觉得他奶奶真是生多了这俩货,正经事情乏甚计谋,败坏祖业个顶个的有想法。
八百里秦川,想要把几个人搜查出来并不容易,而且李重润身份特殊且敏感,并不好大张旗鼓的进行搜索。李潼稍作沉吟后,一边示意裴伷先继续讲述,一边在纸上将此事记录下来,准备让留守关中的他长兄李光顺提高警惕并主持对李重润的搜查。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裴伷先总算讲到了在洛南香山别业庐陵王与众人分道扬镳、之后便杳无音讯。接着裴伷先便在城中与田少安汇合,后续发生的事情,李潼也已经听田少安讲述过,便不再浪费时间,示意裴伷先可以停下来了。
裴伷先的一通陈述,让李潼对于神都城的动乱有了一个更全面的了解,但同时也生出了极大的疑问,那就是庐陵王究竟去了哪里?
毫无疑问,庐陵王此番归国意在大位、而在正式发动之前又抛弃神都城中人事,应该是打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主意。
可现在城中已经大乱,就连皇帝都被北衙军众劫走,甚至连此前的同谋部伍都正式造反了,这只小黄雀无论如何也该要动弹一下。然而直到现在,城中都全无庐陵王声迹存在。
如此诡异的局面,饶是李潼穷极思索,都完全梳理不出一个脉络出来。一个比较大的可能,就是他三叔应该也已经玩崩了。
李潼归都不久,对于城中局面掌控仍然不够全面、深入。既然没有头绪,索性不再耗费脑力的深思。
他视线重新落在了裴伷先的身上,并正色道:“好生之德,可以垂于裴某。然此前事迹,却不可凭之跃然于世。给你两个选择,或行出此门后,前尘勾销、永为黔首,或罪名实录,刑令之内领受黜陟。”
裴伷先闻言后再作长拜:“此身乖张狼狈,能活已是天恩垂怜,王道之内,荣辱俱循一途,岂敢再作私计妄图!”
听到裴伷先这一回答,李潼对他真的是生出几分欣赏,忍不住感慨道:“智力岂随年齿、势位,裴某确是命不该绝。分寸长守,世道自能容你。性命既然给我,我便笑纳。唯是此间此刻,无你出头之地。今日且赐一字,来年若能持此再献,唐家名爵,绝不薄你一人!”
说话间,他提笔缓书一个“李”字,着人递入裴伷先手中。裴伷先两手捧住雍王亲笔,霎时间已是热泪盈眶,再拜哽咽道:“罪、仆必铭记殿下恩赐,余生绝不负此恩义,必以忠勤自守、来年再拜阙下,恭乞新生!”
望着感激涕零的裴伷先,李潼心中也是颇有感触。他入世多年,特别是在执掌行台分陕之后,掌握了不小的人事权,对人才的发掘也都颇为注意,但真正让他感到惊喜的却不多。
虽然开元名相姚宋之类都在麾下,但这些人在原本的历史上才能已有验证彰显,现在凡所职任虽然也尽责尽力,但不得不说距离李潼对他们各自的期待还有不小的差距。
像郭达之类真正的亲信,李潼也都给他们许多机会,但在才能上还是有着不小的短板,不能担当方面之用。
眼前的裴伷先,则就给了李潼不小的惊喜。抛开别的不谈,单单一番交流下来,李潼从杀意隐有到生出爱才之心,足见裴伷先之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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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也愿意给裴伷先一个机会,对于一些让他犹豫迟疑的因素,交给时间去验证,若未来数年乃至十数年间,裴伷先能够通过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才大可用、秉性不失恪守,他自然也会不吝名爵赐给。
眼下裴伷先还是庐陵王一事中的关键证人,在结束了谈话之后,李潼便着人将之暂时收监在皇城内,明日交给张说继续进行审问。
至于眼下仍被监押在履信坊故业的李重福这个庐陵王庶长子,李潼也着令郭达即刻前往履信坊将之押入皇城中秘密安置下来。
交待完这些之后,时间也已经到了午夜时分。从前夜接到田少安的急报,一夜疾行抵达神都,接着便是则天门前一场激战,到现在一直没有合眼,李潼也是略感疲倦,便在政事堂中伏案小憩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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