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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麦色一天变一个样。
柳条儿滚绿,榆钱儿绽青,融化的雪水从两岸流入北运河中,变成翡翠样的春浪,把辽阔的北国滋润得更加妩媚。
事实上,打从春节一过,除了张学颜、李成梁杀良冒功一事,张居正遇着的就尽是喜气事儿。首先是春节之前,从江南各处粮站里兑运来京的一百多万石粮食,都一粒不差地足额运抵通州仓。
自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后,南方的税粮都是分春秋两次解运。斯时运河水丰,容得下千石大漕船的航行。但祸福相倚,一年中,最让人提心吊胆的也是春洪与秋汛。
船行河中,若连遭淫雨,洪水滔天,船毁人亡的惨剧每有发生,粮食损失少则十几万石,多则二三十万石,从未足额收缴过。一二百年来,这个矛盾始终不能解决。
张居正上任后,启用水利专家吴桂芳出任漕河总督,三年时间,江淮漕河的治理大见成效,通过疏浚与闸站的修建,增强了水系的调节功能。
去年夏秋之交,吴桂芳大胆上疏,建议改春秋兑运为冬运。冬天本属枯水季节,有些河床地段水浅仅没脚踝,不要说大漕船,就是浅帮船也断难通过。
但经过吴桂芳的三年治理后,多处蓄洪湖泊可开闸放水,保证漕河运粮的必需水位。再加上天津到京师柏油马路全线通车,更是为漕运多了一层保险。
这一举措更改了朝廷二百年的祖制,如果处置不当稍有差错,势必会引起反对派新一轮攻击。张居正虽然慎之又慎,但仍力排众议采纳吴桂芳建议。
如今冬运成功,一百多万石粮食安全运抵京师,没有沉没一条船,伤亡一个人,再加上运河封冻后,可以直接用四轮马车将漕粮直接送进京城,沿途损耗几乎为零。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张居正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他迅速奏闻皇上,万历皇帝一高兴,下旨永久废除春秋兑运,将冬运著为永例。
美中不足的是,实现冬运的第一功臣吴桂芳因积劳成疾,于正月间死在任上,这张居正悲伤不已。
水利乃国家经济命脉,漕河总督不可一日或缺,张居正力荐另一位治河专家,现任工部左侍郎的潘季驯迅速接任此职。这一安排,得到了士林的普遍赞许。
冬运的成功,所有当事官员都得到了嘉奖,或升官晋级或封妻荫子,紧接着是万历皇上的大婚,更是把京城的吉庆气氛推到极致。
早在万历四年,由两宫皇太后主持,就为万历皇帝选定了皇后——京城一个千户所镇抚王伟的女儿。千户所镇抚是一个从六品的武官,在京城,人们讥笑这等官是“啄米官”。
惟其如此,才合了李太后的心意。她自家出身卑微,因此一心要寻个小户人家的女儿来当自己的儿媳。依她的观点,小户人家的闺女贤淑,懂得艰难,不会胡搅蛮缠不识大体。
王伟是浙江余姚人,世袭军职,为人厚朴谨守本分,其女温婉端庄,虽小鸟依人却无半点狐媚。两宫皇太后从上千名待选的淑女中单单挑中了她,第一是她的福报,第二也有某种偶然性。
这李太后抱孙心切,一经选定皇后,就巴不得她马上与万历皇帝成亲。她的意思是把佳期定在万历五年秋。命冯保前去与张居正商量,张居正就此事上疏曲折提出反对意见。
他认为皇上才十七岁,皇后才十五岁,两人都还太小,鸾风和鸣的吉庆日子是否应该往后挪挪?李太后采纳张居正的建议,但也不肯把佳期挪后太多。
经多方磋商,终于确定了今年的二月十九日作为大婚吉日。皇上成亲,自有非常繁杂的规仪,李太后委托张居正全力操办。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听李可说已人天津境,因在车里坐的时间长了,想下来活动活动腿脚,便吩咐停车。
当他踩着踏板下了车,在那辆金碧辉煌的马车前站定时,震天价响着的锣鼓唢呐突然间戛然停止。
天津知府钱普跑步上前当面跪下,高声禀道:“天津府知府钱普,率其属下沧州知州,六县县令恭迎首辅张大人入境。”
钱普本是真定知府,那是一个穷地方,经济非常落后。听到天津设府,这家伙就动了心思。钱普此人善于钻营,走通了冯保的门路,一番操作之下,他成了天津府第一任知府。
钱普从邸报上看到张居正回乡葬父的消息,听说走的是海路。心里顿时就盘算开来,四品知府在地方上虽然是人抬人高的青天大老爷,但想见一次首辅也是难上加难。
即便进京觐见,也是公事公办,两只手搁在膝盖头上,挺着身子把几句干巴巴的官话说完,就得拍屁股走人。
自始至终宰辅都不拿正眼瞥你一眼,纵想巴结讨好也找不着机会。钱普想着自己与张居正之间,既无乡党之情,又无师生之谊,从里到外都找不着一根线和宰辅牵上。
这年头,椅子背后没人,想在官场上呼风唤雨晋级升迁真是比登天还难。钱普是嘉靖四十二年登榜的进士,万历三年,由扬州府同知升任真定知府,去年转任天津知府。与同侪相比,他的迁升不算快,但也不算太慢。
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总觉得自己屈才,其因是无法攀援当路政要,尤其是张居正,这可是大明王朝开国以来最有权势的首辅。当今皇上称他为“元辅张先生”,不但口头上这么叫,还每每见诸于圣旨文字,这也是史无前例。
钱普决心利用张居正途经天津境内的机会,好好儿地巴结一番。这才有了刚才的这一幕。
王实也刚从后面的马车里下来,正好目睹了钱普拍马屁的这一幕,顿时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钱普这个人他打过几次交道,这家伙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说话八面玲珑,很是讨喜。治理地方也算是兢兢业业,不过在原来的时空,这家伙的命运有些悲催。
钱普平心而论也算是一个聪明人,经过十年苦读之后一朝中举成名了。后来为官也算清廉,虽然算不上好官,但绝不是个庸官。
钱普出生于一个大地主家庭,从小生活富足的他因为当时的环境所影响,他的父亲认为即使是有再多的钱也不如做官来的威风,而且一旦做官之后自己的社会地位也会随之改变,于是为了培养自己的儿子,钱普的父亲也是付出了很多。
由于明朝的官吏制度限制,即使是有了做官的资格也只能是等到哪里有缺位之后才可以上任,于是很多举人虽然有了一个名号,但是也并不能顺利的走上仕途。
这个时候钱大人的家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由于家境殷实,通过上下运作,钱普不但是当了官,而且一路走的顺风顺水,很快就爬上了知府的高位,就在这个时候钱普遇到了生命中的转折点。
在原时空,天津没有设府,钱普这时还是真定知府,作为朝廷首辅张居正可以说得上是帝国的实际统治者,很多人都希望可以和他产生一点关系。
就在张首辅父亲去世之后,按照惯例即便是身在高位政务繁忙的他也是需要回家奔丧的,而原时空钱普的辖区就成为了他的必经之地,在钱普看来自己的又一个春天到来了。
为了讨好首辅大人,钱普发挥了自己的金钱优势,倾尽所能为张居正打造了一个由三十二个人才能抬起来的大轿子,不但是体型巨大而且内部的装饰更是豪华,甚至还专门设计了卫生间,不得不让人感叹他的财力和智慧,这也如愿的得到了首辅大人的认可。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说起来就是个悲剧,本应飞黄腾达的钱普就在一切都准备好之后突然接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于是身为孝子的他必须回家守孝三年。
好不容易三年过后,又正好赶上张居正被皇帝清算,由于这顶绝世无双轿子钱普被认定为了张居正的同党,受到了牵连,不但是没有获得重用反而被免职回家了。
这下子,杯具成了餐具,想必倒霉也就不过如此了。
想起这些,王实就越发的觉得好笑,历史的惯性时不时把时空扳入原先的轨道,原本真定知府钱普成了天津知府,张居正现在该走海路又莅临天津。
在这个时空里,张居正改乘马车了,钱普这次送不了大轿子,不知道这次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将来还会不会是同样悲催的结局。
张居正瞅了钱普一眼,见这人四十岁左右,白净脸皮,下巴上的胡子稀稀疏疏,两腮不肯长肉,一看就是个没福气的样子。
再看路两边黑鸦鸦跪着的官员,个个都穿着簇新的补服,显然统一布置过。他吩咐钱普免礼,待钱普站起身来,张居正问道:“你就是钱普?”
“卑职正是。”
钱普觉得首辅眼光像锥子一般,一紧张,竟满头冒汗。张居正盯着他,继续问道:“天津府最东边,是哪个县?”
“启禀首辅大人,是庆云县。”
钱普平常在部属面前好摆谱,如今面对首辅腰都挺不直,他感到两边厢跪着的官员都拿眼光戳着他,他竭力想镇静下来,偏偏身子却晃动得厉害。
张居正在原地走了两步,继续问道:“庆云离这里有多远?”
“首辅大人指的是庆云县境还是庆云县城?”
“当然是县城。”
“三百九十里。”
“哼!”张居正鼻子里哼了一声,朝跪着的官员们扫了一眼,又严肃地问道:“你方才说,天津府下辖的一个知州,六个知县全来了?”
“是。”
“最东端的庆云县知县也来了?”
“来了。”
“县令县令,一县之令,都一窝蜂跑来这里,县里一旦出了事,连个坐镇的人都没有。庆云县到这里,少说也得五天,回去又得五天,整整十天时间,县衙里没有了堂官,这像什么话!”
一番不轻不重的训斥,钱普顿时傻了眼。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唇嚅动着,想辩解却又不敢。
“庆云县知县呢?”张居正又问。
“在那边跪着呢。”
钱普扭头朝左边瞄了瞄,指着前排跪在第三名位置上的一个半老官员,小心问道:“是不是喊他过来?”
“喊他来吧。”
张居正说着抬腿走进了亭子。在询问钱普的时候,他已看清了这亭子上的一个匾额,书有“迎风亭”三字。
走到亭子里,忽见正面的横枋上,悬了一块精致的诗匾,上面书了一首五绝:
”三月雨悠悠,
天街滑似油,
跌倒一只凤,
笑煞一群牛。”
乍一看到这首诗,张居正怦然心动,脑海里一下子闪出童年的回忆,那还是他四岁的时候,一次雨天随父亲上街,因为路滑跌了一跤,旁边一群人借此取笑嘲弄,他一生气,便随口念出这首诗以示回敬。
四岁孩童有如此捷才,众人大惊,一传十十传百,荆州城的乡亲,从此视他为神童。
这件小事的发生,距今已有五十年了。如果无人提及,张居正断然记不起它,却想不到在这遥远的异乡真定县境内,突然又看到这首诗,他怎能不大为诧异。
正纳闷时,钱普领着一名年纪在五十开外的七品官员走进了亭子。他猜想来者就是庆云县令,但受好奇心驱使,他仍用手指着头上的那块诗匾问钱普:
“你们为何要挂这一块诗匾?”
“说到诗匾,这里头有一段故事。”
钱普这会儿的心情仍是忐忑不安,见张居正有听下去的意思,才用一种神秘的口吻说道:“去年夏天,有一个老道从龙虎山归来,路过这里,看到这座亭子有些破败,就劝驿丞修缮,并说一年之内,必有圣人经过。
驿丞问他是何方圣人,他笑而不答,驿丞请他给这亭子赐名,他便写下“迎风亭”三字。字写好后,老和尚意犹未尽,又写下这首诗。驿丞一看是首打油诗,虽有灵气,却不是大雅之声,就没当回事。
今年春节过后,卑职来此地视察,驿丞禀报此事,卑职就让他把诗寻来一看,觉得这里头肯定大有玄机,遂令驿丞将它制成诗匾,悬于亭中。”
“噗嗤”一声笑传了过来,张居正回头一看,发出笑声的正是王实,便问:“臭小子!怎么啦?”
王实赶紧摆摆手,说:“没事,想起了一件好笑的事。”
说罢王实赶紧告罪,借口有事直接脚底抹油溜了。这一打岔,众人都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来头。
想起刚才的故事,张居正觉蹊跷,便问:“那个老道士叫什么?”
“不知道,驿丞打听过,老道不肯讲。”
“从什么地方来的?”
“也不知道。”
“老道讲没讲这首诗的来历?”
“也没有讲过。”
钱普回答得小心谨慎。其实他早从过往的荆州籍官员嘴中听得张居正孩童时的这则故事,特意让人将这首打油诗制成匾挂在亭子里头。
这是他迎接首辅的“绝招”之一。但为了不显山不露水,他故意把故事编得玄而又玄。张居正不知就里,竞信以为真,蹙着眉头苦苦思索那老道的来历。
心想他怎么会知道我四岁时写下的这首诗,又怎么会要写在这么个三不管的小小驿站里头。
帝王为龙,圣人为凤,这老道要驿丞将这亭子改成迎风亭,看来他是把我张居正当成圣人了,我只不过为匡扶社稷做一点实际功德,又算得上哪门子圣人?
思来想去不得头绪,既觉得玄乎,更觉得滑稽。他有心向钱普挑明这首诗的来历,又怕把事情弄得更复杂。正犯难时,钱普小心问道:“首辅大人,要不要进驿站稍事休息?”
“也好,”
张居正一眼瞥见众官员尚在原地傻痴痴地跪着,便吩咐钱普让他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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