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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麒军已经散了。十八部族大抵也就剩了我身后这些,长老堂近乎全灭,易家大院被百姓冲毁。我们已经失去了一切。”段夫人看着文臻燕绥,轻轻道,“恭喜两位,大获全胜。”
燕绥没有表情,人前,他是永远目下无尘的宜王燕绥。
他也没看段夫人,只看着这屋顶的屋瓦,右数第七块瓦片左下角有块缺口,这令他十分烦躁,又不能起身去将那瓦扔掉,扔掉也不对,少了一块更难受。
这让他对易家观感更差,偌大簪缨世家,居然用破了的瓦!
无奈,他只能吃瓜子转移注意力,打开瓜子袋便得到些许安慰——所有瓜子都是选过的,仁儿饱满且不说,关键个个大小如一,连花纹都近似,也没有任何添加盐味或者甜味,只有属于葵花子原本的浸透了阳光的香。
这世上,也只有她这般懂他,爱他,愿意为他费心。
其余人都觉得费心的事就该他的。
他不理人,文臻便从容支应,她浅浅一笑,欠欠身。
没什么好说的,解释或者针锋相对,都显得苍白。
各为其主,无分对错。
“事已至此,我们还活着,那就是殿下想让我们活。自然,我们也应该拿出易家最后的态度和诚意。易家还有庞大的产业,有遍布全国的店铺和关系脉络,有矿藏,有武器,有健马,有即使朝廷都不知道的多年积蓄的资源和宝物。而整个长川的民生,土地,官府,架构,制度……只有易家最为熟悉,这些,想必殿下都是需要的。老身愿意尽数献出,诸般事务也全力相助朝廷。”
她没有说想要求什么,因为初见燕绥已经说过,燕绥自然明白,点了点头。
既然不打算灭门易家,那么刺史之位回归了朝廷,易家还是需要自己的家主的,那些庞大的事务,总需要有人打理或者交接。
段夫人以归顺,换取最后这批人的生存。
范不取沉默着,段夫人道:“云岑,你作为家主,该表个态。”
“表态?表什么态?祖母不是已经都说了吗?”易云岑难得态度顶撞。
段夫人只是好脾气地笑笑,抬手似乎想摸摸他的头,最终却没有动。
易秀鼎沉默半晌,道:“云岑,这是保住你,保住易家的唯一的办法。”
易云岑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半晌低低嗯了一声,抬起头,望向文臻燕绥。
文臻燕绥迎上了他的目光。
“我喊了你们这么久的哥哥姐姐。”易云岑指着自己马上的行囊,语声渐渐悲愤,“现在行囊里还有你们送的娃娃,然后,在那些我以为同舟共济的日子里,在我们一直护着你们,帮着你们的时候,你们一直在捣鬼,破坏,欺骗,杀害,最后毁掉了半个长川城,把祖母和我逼到退无可退。”
易秀鼎垂着眼睛站着,这样就没人看见她睫毛尖上闪烁的泪光。
易云岑又看向燕绥,看了半晌,失望地道:“我以前一直崇敬你,爱戴你,我到处搜集你的话本,听关于你的所有故事,质问所有诋毁你的人,梦想着以后有机会见你一面……现在我见到你了,原来我早就见到你了,而你……”他呵呵笑一声,“……我现在只为我说过的每一句敬慕你的话而后悔……”
燕绥剥了一排整整齐齐的瓜子,排在一块瓦片上,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他人对他的爱也好,憎也罢,都只是他人自己的狂欢,与他何干?
世人为不相识的人投注精力和喜爱,却不甘于寂寞,妄想得到同等回报,凭什么?
易云岑仰着脸,声音在渐渐冷寂的夜风中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他的脸有些白,眼下似乎有隐约的两道泪痕,看起来更显得稚嫩。
这一刻的沉默令人尴尬,像巨石投在了空处,半晌,文臻叹息一声,道:“易公子,道不同不相与谋。”
“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与谋。”易云岑咬牙,伸手到行囊里,摸出那个娃娃,娃娃太大,因此他只带了里面的两层,半个手臂大小,他似乎不舍地抚摸了一下,忽然大声道:“还给你!”抬手一扔,娃娃砸向燕绥文臻。
文臻注视着那娃娃。
仿佛还是当初小镇上,门槛上迎面相撞,他送了她一只珍珠小兔子,她给他买了一个大大的套娃。
不是所有的礼物都有回响,不是所有的美好都永久留藏。
到最后面具撕裂,彼此都看见对方一张冰雪之颜。
燕绥一直闭目养神,忽然一挥衣袖,道:“接着!”那娃娃便以原先更快的速度飞了回去。
易云岑咬牙看着,眼看那娃娃要坠落地面,最终手一招,将娃娃又收回手里。
他捏紧了娃娃,手指的骨节青白。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雪了,雪花很大,一片一片晶莹地贴在黑树青瓦上,不一会儿,天地间便一片濛濛之色。
百姓们闹了一晚,多半也累了,扶老携幼地散开,一起回去的还有那些自幼从军的子弟们。
那些焦黑与鲜血,渐渐被一片白色覆盖。
那些人离开时,都没有多看这边一眼。
易家仅剩的几位高层,注视着自己的子民漠然从身前走过,像注视近半个世纪的统治终于在眼前落幕。
荣华与权势,像雪花在卷风中收束,再顷刻碎去。
厉以书带着护卫们,遥遥地守卫着这里,并没有接近。
文臻和燕绥坐在高处,袍角和裙角在风中飞扬卷缠在一起。
半晌易云岑低头,短促地笑一声,道:“我懂了。我会好好做这个家主的。我就一个请求,祖母年纪大了,不能再长途跋涉,也渴望落叶归根,易家大院,希望能留下一个小院,生与死,我们都还想留在这里。”
燕绥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却忽然道:“段夫人,你说要交出属于易家掌控的一切。但是你离家多年,易家高层又几乎损失殆尽,那些印鉴钥匙暗号密探等等,你从何得知?”
段夫人抬起眼,隔着风雪看他一眼,慢慢道:“是啊。殿下说的有理,但是殿下还是弄错了一件事,我和易勒石总归多年夫妻,他藏的东西,我自然拿得到。”
她微微偏头,对易云岑道:“云岑,去我的马车里,门帘往下一抽,打开试试。”
易秀鼎就站在轿子旁,她却吩咐易云岑,易秀鼎眼底闪过一丝受伤,横跨开一步。
易云岑转头看看轿子,想了一下,走过来,弯下身,伸手抓住门帘。
段夫人走过来,伸手道:“不是这样,你斜一点……”
“嗤。”
寒光在飞雪中依旧不可被遮掩,一亮如惊虹。
然后再带出一道血虹。
易云岑的身体一僵,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弯身斜站着,扭过头,艰难地看着自己的肋下。
那里一个血洞飚出仿佛无穷无尽的血。
血喷射在雪亮的匕首上,匕首上倒映段夫人平静的容颜。
易秀鼎:“!!!”
范不取:“!!!”
几乎所有人的眼神都不可置信。只有高处,文臻忽然握紧了燕绥的手。
燕绥冷冷哼一声。
易云岑年轻的脸整个扭曲了,死死盯着慢慢抽出匕首的段夫人,那一刻他眼神如蛇,说话也像蛇一样嘶嘶漏着风:“……祖母……你……你和朝廷做交易了?”
段夫人微微俯首,看着他,古井不波地道:“勒石,云岑是我最疼爱的孙子。”
易秀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