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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之前脑海里构思的计划在这里中止——

    月光无法穿过竹窗黄纸,只能投出朦胧模糊的影子,一个悬在屋梁上的瘦削影子,摇摇晃晃,仅仅剩下脖颈与棉帛角力,已没了气息……太久未曾进食的原因,齐虞瘦的像是一根竹竿,披着宽大的宫袍,看起来像是一只自由的鸟雀——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还能把自己挣扎着吊上屋梁。

    地上躺着一个被踢翻的木凳。

    这一幕安静的画面,却如一枚炮弹。

    重重击打在李白鲸的心脏部位。

    早已见惯了生死的年轻男人,鼻尖酸涩,感受到了切骨的悲伤,他默默来到母亲身下,把凳子扶正,把那具尸身扶着搂下。

    那个原本还惘然的女童,不知何时已来到了李白鲸身旁。

    韩约那一缕神魂幽幽开口,问道:“太子做的?”

    李白鲸摇了摇头。

    “不是他。”

    母亲死前,还给自己精心画了妆容,嘴唇还含了胭脂,现场很干净,没有争斗的痕迹,屋外门锁都生锈了,这是母亲花了很大功夫给自己准备的死亡。

    李白鲸看着那张煞白的没有血色的面孔,抚摸着泛着浅淡余温的面颊。

    他来晚了一些。

    “带她走么?”韩约不含感情地问,“远行至此,我神魂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如果太子发动武力……红拂河老家伙不出手,我们可以带一些人走。”

    “不带了。”

    李白鲸摇了摇头。

    他放下了母亲的尸体,轻声道:“什么也不带了,这些都留在天都吧。”

    “先生。天快亮了。”

    他来到东宫殿外,看着这片本属于自己的皇宫,语气里带着一些轻松,最深层却藏着失去一切的悲伤。

    李白鲸笑道:“我想起父皇曾经对我说的话。”

    “什么话?”

    韩约蹙起眉头,来到他身旁,一只手扶住额头,神情变得模糊而又凌厉,似乎在两种极端的状态下切转,时而恍惚,时而清醒……随着自己修行境界的拔高,琉璃盏内能够符合条件的身躯越来越少,有些直接在烈日之下灼烧炸裂,有些则是被两股截然相反的气流压为齑粉,这具“稚童”是比“书生”更加精粹的容器,只不过美中不足,是精神力的转移还有缺陷,不能在琉璃山外时时刻刻保持清醒。

    二皇子看着远远天边,逐渐上升的一缕光芒,劲风伴随着曙光吹拂而过。

    韩约皱起眉头,伸出一根手指,按住自己眉心,稚童的眉心燃起一股虚无火焰,犹如青灯古盏,稳定的洞破空间——

    两人的四方,燃起一扇星火门户。

    “若一无所有,又何惧一死?”

    二殿下感受着天都穿街而来的狂风,一道又一道的黑衣,长袍,弩箭,在宫殿屋檐上空升起,长夜的尽头,这些箭镞对准了他。

    而宫内极高的那一处古塔,一个腰挎油纸伞的黑袍男人,单手扶着宫殿钟塔塔尖,站在光明与大日之下,黑衫沐浴黎光,面无表情与一男一女对视。

    “我已是一无所有之人了。”

    李白鲸望着远方钟塔上站立的宁奕,轻声道:“回去之后,就开战吧。”

    ……

    ……

    葛清被执法司的持令使者带走。

    屋阁外的长街迎来光明,葛清从未觉得有哪一夜,比今夜还要漫长难熬,也从未觉得有那一日,比今日的黎明还要灿烂。

    日出的朝阳,蒸发了昨夜雨水,肃杀了旧冬的严寒,直至坐上马车,葛清才有一种幻觉……天都似乎变好了。

    这种好,很难用言语去形容。

    如果准确来说,应该是变温暖了?

    寒冬与长夜一样难熬,但总归会过去……算一算日子,的确到了春至之时,街头的冰渣化了,叽叽喳喳的雀鸣响起来了,这一切都让人恍惚。

    例行公事的完成了执法司的对答,对方询问了自己和黄执交往的具体事宜,然后释放了他……一份红字证明交到了葛清的手上,他被证明是无罪的。同时还有一份关于“黄侍郎”的案卷也被交到了他的手上。

    礼部侍郎黄执,勾结叛党,意图谋

    反,私贩官盐,耕牛,私自与东境琉璃山联络,并且谋划了天都郊外鬼修谋逆杀人的几桩大案……证据确凿,而且逻辑严密,至此葛清不得不相信,自己所谓的“恩师”真的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监察司当场歼灭黄执也是依照律法行事,毫无过错可言——他们在黄执的屋宅中发现了好几具抽干人血的尸体,这位侍郎投靠东境之后默默修行鬼道功法,为了拔高境界,与鬼修勾结,从荒域运来了几个花季少女,来满足自己的私欲,黄执还有人妻之喜……屋宅里发现了几位面目不明的尸体,男人已被风化,女人亦是被邪法吸干,案卷的最后标注,天都城内部分官员被调遣离职,离奇失踪,便证明与黄执有关,这位礼部侍郎利用职权,专挑颇有姿色的女人下手,而这些女人则是被证实是那些小官的妻子。

    具体手段……已经不用再说。

    葛清浑身生寒,只觉得脑海里被一道霹雳劈过,这一切让他觉得恐惧。

    “葛大人?”路上的一位同袍,同样是人微言轻的小官,看见葛清这副模样,忍不住上前搭话,“您这是怎么了?”

    葛清打了个哆嗦,苦笑道:“没什么,一夜失眠……”

    “您知道吗,天都变天了!”

    那个同袍拉着葛清,欣喜道:“还记得之前大家传得沸沸扬扬的‘监察司’吗?”

    葛清神情如遭雷击,想起那位组长临行前的交代,警惕道:“监察司……怎么了?”

    “监察司是真的!”那位同袍,与自己一样穷酸的书生,神情激昂,“这帮烂人弄得天都鸡犬不宁,四处捕风捉影,害得朝堂一片死寂……”

    葛清听着觉得一阵害怕……为什么这个家伙敢如此议论监察司……他望着来来往往的街人,自己从执法司出来,发现大街小巷都贴了公告,许多人都在围观,这样的言论似乎并不会招惹祸端,为什么?

    “殿下查出了这个肮脏的机构,以及背后的主使者。”

    “监察司大司首公孙越,已经被逮捕归案,那个恶心至极的家伙……可曾想过,自己所做的一切会被曝光出来?怪不得心虚不敢参加殿宴……”穷书生压低声音,讥讽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告诉你,殿下很久之前就在严查了,昨夜终于出手……还记得新成立的昆海楼吗?殿下狠狠摧垮了监察司,据说昨夜的天都死了很多人呢。”

    说到后面,书生有些戚戚然,他昨夜睡得甘甜,可惜没能上街,目睹这一幕壮观景象,参与到这个伟大的时刻中来。

    葛清失魂落魄,来到了那巨大的公文前。

    公文上列了许多监察司重罪之人的名字。

    自己的“恩师”黄执,赫然在其中之列……而最上方,则是那个猩红的,曾经让天都所有官员都为之厌恶而且畏惧的名字。

    公孙越。

    这份名单里的人,有些已经死了,有些生不如死。

    葛清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响起。

    这些东境叛党,当了替死鬼,推动了殿下的一步大棋。

    天都众生得到了一个心满意足的解释,太子从未想过要建立“监察司”这么一个肮脏罪恶的存在,这一切都是那个叫“公孙越”的男人的错……于是那个男人得到了最痛苦的惩罚,监察司也被连根拔起。

    但事实上……监察司只不过换了一个名字。

    那些曾经涌动在天都夜潮下的精锐使者们,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天都的民众再也没有看见他们……但庙堂上的每一个人,却依然能够感知到“他们”的存在。

    街道挤满了人,葛清像是一只蚂蚁,被人挤来挤去。

    他有一种错觉,觉得众生皆是愚蠢的蝼蚁,自己也不例外。

    在天都的欢呼声中,太子成功建立了一个超脱三司制度之上的秘密机构,没有引起反噬……因为一切的异党都被铲除了。

    太阳升起来了。

    葛清一开始觉得很温暖,现在觉得很燥热,他想要走,却不知道走到哪里能够避开那一轮大日……走着走着,脑海里迸出了一个问题。

    天都真的变好了吗?

    远方再度响起了轰鸣,街道上挤满了人,将长宁街围绕的水泄不通。

    三司的官员齐聚,却阻拦不了民众的潮水,那里有一辆破烂的笼车,一个衣衫褴褛,破烂如乞丐的男人,戴着手铐脚镣,被困在笼车上,不断有人向着笼车投掷污浊。

    “看见了吗——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公孙越!”一个孩童兴奋地向他介绍,然后用力将一筐臭鸡蛋砸了出去,笼车内的那人不躲也不闪,事实上他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了,双眼被剜空,只剩下两个空洞,耳朵一片血污,此刻充斥脑海的应该只有嗡嗡嗡的巨钟鼓荡声音。

    公孙越的双手被吊在笼车最上方,脚镣沉重,笼车设计得比他略高一些,以至于他无法平稳站着,只能吊在车上,那身红色官袍早已被扒了下来,浑身数不清的大大小小刀口,割地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他的口中似乎含着什么……是一对肉球,笼车颠簸,公孙越不曾咬牙,也不曾呼喊,他含着那对“肉球”十分轻柔。

    那是他的眼珠子。

    仅仅看一眼,便让人觉得恶心欲呕。

    “这是他研发出的酷刑,现在都用在了他的身上!”一个中年男人在葛清耳旁开口,厌恶地掷出一块石头,正好砸入笼车,砸在公孙越的肋骨上,那个男人的腰身缩了一缩,表情痛苦地收缩了一刹。

    中年男人哈哈一笑,再度掷出一块石头,只不过这一次砸中笼车,没有伤到公孙。

    围观的民众因为“公孙越”的游行而兴奋。

    这些年公孙越作的恶太多,太多,以至于当他被“处刑”时,万人空巷来观赏这一刻。

    “这个家伙干的坏事太多了,殿下盛怒,要狠狠处罚他。”

    “已经有文官出了谏书,记载了公孙越的十宗罪,如此多的大罪,律法都不知该如何处理……”

    葛清随着那辆笼车走了一小截,无论他走到哪,都有人热情地向他介绍。

    “你知道吗,我们都错怪顾谦大人了。顾谦大人是清白廉明的好官,与公孙越从不合污,这一次公孙落马,据说就是与顾谦大人有关,殿下重赏了昆海楼。”

    说到某个敏感的名字,听力模糊的公孙,裹满鲜血的面颊似乎都凝固了一刹。

    而这一幕,被葛清捕捉到了。

    那辆笼车越来越远,但并非是行往刑场,而是通向大牢。

    “殿下说,要让他在天都游行三日。以泄民愤。”

    “此人罪该万死啊!”

    “殿下已是宽仁大量。”

    大日之下,笼车一路驶过,洒了遍地鲜血,斑驳刺目。

    那个家伙……真的有这么多血吗?

    还能流三天吗?

    葛清恍惚地站在街尾,人潮缓缓散尽。

    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他真的只是天都城内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在巨大的舆论潮水下,他已经相信那张公文上所写的一切,已经相信街道每个人对自己说的一切。

    可是潜意识里,仍然有声音在告诉他。

    ——这个世界不是这个样子的。

    “这个世界不是这个样子的。”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葛清耳旁响起。

    有位披着黑色莲衣的年轻男人,神情疲倦,不知何时,与葛清站在了一起。

    “昨夜那些人私闯民宅的事情,对不住了。”莲衣男人沉默一小会,道:“葛清,你也知道……监察司不存在了。他们换了个称呼。”

    葛清恍惚地看着年轻男人,失神之下,竟然只是觉得眼熟,与自己在殿宴远远看到的某个身影有相似。

    “您……您是?”他喃喃问道。

    “宫里有人给我递了你的文章,讨四境檄文写的不错。你不该在平妖司埋没才能,来昆海楼吧。”那个男人轻声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顾谦。”

    “顾谦……”

    是了。那个在殿宴上无比耀眼的年轻大人。

    葛清苦笑一声,道:“您是那位阎王的判官?”

    沉默了一小会。

    顾谦点了点头。

    他轻声道:“我和他已经决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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