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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孙巧的傲慢蛮横,总有些难以置信。瑈璇也有些疑惑,但自来性格散漫,皇宫又足够大、难得碰到孙巧,想了两次便抛在了脑后。
七月二十六这一日,瑈璇一早就有些心神不宁。朱瞻基正要去早朝、随口问道:“今儿准备做什么?”瑈璇似乎愣了愣,道:“姆妈和烟玉姐姐今儿要来,宝贝的棉衣要准备了。”朱瞻基似乎不以为意,笑了笑:“那么个小娃娃,还真是事多!”蹬上朝靴出门了。
瑈璇松了口气,见朱瞻基走远了,后脚便跟着出了乾清宫,缓步走到了御花园。柴山当她是来散步,不想瑈璇却吩咐在湖边摆上香案、设了香炉,又吩咐自湖中舀了碗水放在香炉边,自己恭恭敬敬上了三柱香。
柴山见皇后双目含泪拜在案前、口中念念有词,满腹不解,皇后、这是做什么啊?
省躬殿中,朱瞻基挥了挥手示意前来报告皇后行止的荣夏退下:“知道了,都下去吧”。殿中终于无人,四周沉寂。朱瞻基望着高阔的窗牖,一阵阵悲从中来。
今天,是朱瞻壑的生日!他已经死了!为她而死的!又如何、与一个死人斗争?原来他二人,有过一段段往事!她今日鬼鬼祟祟,无非是要瞒着自己祭奠他!什么宝贝的棉衣!难道连我们的孩子,也抹不去他在你心中的印迹?
清风自窗中呼呼吹来,带着江南湿润的水汽、白兰花茉莉花的芬香,似乎也在嘲笑自己。他与她,才是一对江南的爱侣;他与她,约定了来生,在江南,看杏花、烟雨、飞燕!
朱瞻基猛地一挥双臂,龙案上的笔墨纸砚洒了一地。
时光飞逝,八月十五中秋过了、九月初九重阳过了、十月初一的寒衣节也过了。瑈璇的腹部一日日隆起,走到哪里,已经是人未到肚子先到。华太医每日把脉,终于说是“阳症”基本稳住,大小平安应该不成问题。宫中自然一片欢腾,桂花的香气竟似一团团喜气,洋洋洒洒四处萦绕盘旋。朱瞻基迫不及待地盼望着新生命的降临,吩咐层层筛选重重把关,找好了两名稳婆,先住进了宫中由孙巧调教。
这日一早,瑈璇刚刚起床,海寿忽然奔进来:“娘娘!皇上请娘娘上殿!”
瑈璇怔了怔,皇后上奉天殿?既不是祭祀大典,又非喜庆佳节与民同乐,为什么?海寿道:“好像是,交趾,不,安南国来人了。”
瑈璇一喜:“阮光耀来了?”急急忙忙更衣。皇后的朝服却甚是繁琐:九龙四凤冠、深青翟衣、红领中单、还有玉佩玉圭带绶及青罗袜,足足穿了小半个时辰。瑈璇急得额头冒汗,连催柴山:“快点! 快点!”
海寿安慰道:“娘娘别急,陛下肯定安排那阮光耀等着,早朝议事本来甚忙碌,陛下不会着急的。”
好容易穿戴完毕,海寿安排了宫中的翟茀,瑈璇上了车,连连跺脚,好容易进了奉天殿。一阵叩首行礼,瑈璇坐到了朱瞻基身旁。这还是瑈璇第一次高坐在金銮殿上,五分新奇、也有五分紧张。
太祖曾有令,禁止后宫干政;可今日皇后当年是状元翰林,曾与这阮光耀比文章比骑射,安南请罪归降更是她写了书信促成,这该怎么算?群臣望望皇后,年长的大部分与她是昔日同僚,年幼的都当她是梦中偶像,居然无人反对。甘棠此时已经升至刑部郎中,肃立在文官队伍末尾,笑着冲瑈璇眨了眨眼。
蒯祥早就是工部侍郎,一直北京南京两头跑,三大殿的重建还没有下文,成为香山帮的一个心事。而自瑈璇进了宫,宫禁森严,蒯祥这也有几年不见了。遥遥望见她这一身母仪天下的风范,回想自小的嬉戏打闹,往事如梦如幻。然而小伙伴!你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为你加油,为你祝福!蒯祥嘴角弯弯,笑容依旧是当日淳朴木讷的江南少年。
朱瞻基在案下握住了瑈璇的手,轻轻摩挲安慰,才侧头示意。金英便宣道:“宣安南陈皓、阮廌觐见!”
瑈璇怔了怔:小皓也来了?朱瞻基含笑微微颔首,瑈璇长吁一口气,望向奉天殿口。
执着拂尘的太监领着两个身影进到殿中,一个中等身材的是阮廌、当年的阮光耀,还有一个高瘦的年青人,瑈璇睁大了眼睛,小皓竟然长这么高了!望着望着,不知何时,瑈璇眼中水雾弥漫。感觉到手被握紧,瑈璇微微侧头,冲丈夫感激地笑了笑。
“安南罪臣陈皓/阮廌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两人声音正如两人个头,一个低沉、一个高亢,响彻在殿中。
朱瞻基淡淡挥手示意:“免礼,平身!”待二人站定,细细打量。望见阮廌面上吓人的伤疤,虽然听瑈璇说起过,仍然吃了一惊。陈皓长了好些,不仅个子高高,脸上的稚气也蜕去,完全是一个沉稳青年了。
尹昌隆跨上一步道:“陛下,安南国陈皓阮廌本欲上北京觐见陛下,其意甚为诚恳,这是朝贡的礼单。”说着呈上了一摞礼单文书。行在礼部尚书吕震在北京,南京礼部尚书便是尹昌隆。
瑈璇几年没见尹年伯,远远望见他两鬓已经花白,步履也不似从前矫健,不由得心中感慨。两人目光远远相触,瑈璇笑了笑;尹昌隆不动声色,只目光中露出长辈的欣慰关怀,一如当年目送瑈璇去贡院赶考、又如月光下教她“上禀圣意”。
朱瞻基接过礼单,随手放在案上,问陈皓阮廌道:“安南国现今情况如何?”
阮廌恭恭敬敬地答道:“禀陛下!成山伯王将军接到陛下圣旨,当日便出城与罪臣等人握手言和,当晚双方军民开怀畅饮,都感激陛下圣明,天恩浩荡。王将军之后便安排撤出安南,微臣二人出发之时,除了昇龙城,其它府县基本都交接完毕了。”
朱瞻基微微颔首:“如此甚好。这些府县的官员,尔等是如何安排的?”
陈皓躬身答道:“都是安南本地人,有举荐的、有军中立功的、还有些曾经科考的。微臣与阮廌二人一个个都仔细审核考察过,确定品性绝无问题,但才干或有不足者。拟再开科考,择优选士。”
朱瞻基叹道:“陈卿有此等见识,不枉皇后教导几年。”侧头看了看瑈璇,又含笑道:“永乐四年三月初一,太宗亲自祭拜秦淮河畔的孔庙,曾说‘朕为帝王之兴,必首举学校之政,以崇道德,弘教化,正人心,成天下之才。’陈卿再开安南科考,务必记得此初衷。能力才干可以培养,道德教化才是首位。”
“谨遵圣命!”陈皓答得异常干脆恭谨。
朱瞻基接着道:“太祖亦曾言‘首重桑麻学校’,安南田地甚广,气候温热,不妨广种稻米,任百姓温饱之余谋些小利,经济安稳,自然便思上学求进。孔子之道至大,不可一日无,尔等教化百姓之时,勿忘圣人之言。”
阮廌道:“圣上圣明!安南军原有二十五万人,王将军撤大明军民后,安南军已将十五万人归农,只留下十万人用作全国府县防卫。”顿了顿道:“安南的学校与科举之制,本就是学自天朝。臣等自当再接再励,弘扬教化。”
果然,二人回国不久,便在地方各府造学堂、在昇龙城设国子监,教授儒学。又开科举,文武官员均须明经科考试才能录用。安南的吏治较明属交趾时期,大为改善。
尹昌隆见皇帝微笑颔首、其意甚和,皇后望着二人目光亲切,便奏道:“陛下!安南国如今复归陈氏,国泰民安指日可待。然名不正则言不顺,安南国王尚待陛下亲封。”
陈皓阮廌大老远地跑到京城,当然不仅是来进贡的,而是来讨册封的。见礼部不等自己开口已经进言,不由得喜出望外。文武百官也都是心知肚明,众人齐齐仰望着皇帝。
朱瞻基望一眼身边的皇后,温言道:“陈皓听封!”
陈皓“噗通”跪倒:“臣,在!”
朱瞻基道:“册封陈皓为安南国国王,世袭罔替。赐金印,赐王九章。”又对尹昌隆道:“礼部将册封所需一应物事,办妥当,尹卿到时亲自跑一趟,至昇龙城行册封典礼。”
陈皓浑身颤抖,双目含泪,顿首道:“谢主,隆恩!微臣蒙陛下圣恩,定当效力西南,年年朝贡,世世尽忠!”
朱瞻基温言道:“太宗仁宗在日,常言‘共享太平之福’,安南只要诚挚恭谨,朕自然与尔等‘共享太平之福’。皇后,也是一样的心意。”见陈皓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停了停又问道:“二位此次来,可还有其他所请?”
阮廌犹豫着望了望陈皓:“陛下!吾二人多年有一小小心愿,不知当讲不当讲?”
“准奏!”
“国王与微臣都是幼读经书,微臣是在安南、国王是在南京贡院,都中过举人。吾二人,就是一直梦想能参加天朝的会试,看看几十年所学如何,能否中贡士。” 阮廌说得老老实实,百官听得愕然瞠目:这两人,想考试?
只有瑈璇才知道,阮廌、当年的阮光耀,陈皓、昔日的谢皓,这两个读书人出身的学子,对科举考试有着怎样解不开的情结。曾经为此如何苦读,如何心怀梦想。
尹昌隆急忙解释:“会试是三年一次,今年是丁未科到确实是有,不过在二月已经考完。现今都十月了,如何考?二位三年后愿意再来京师吗?”
阮廌与陈皓对望一眼,一齐摇了摇头,神色甚为沮丧。
朱瞻基侧头看看瑈璇,见她满脸的不忍,案下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开口道:“科场取士虽是国家旧规,但历考前朝,亦有格外之典加。例如唐明皇之于李白,特赐翰林学士。陈卿阮卿远道而来,大明的会试,就为尔二人破例一次!尹卿,去让贡院安排明日加一场会试,考生就是陈皓阮廌二人,朕出题,明日交礼部。座师嘛,此次是皇后亲自主考!”
不等群臣反应过来,陈皓阮廌已经双双跪倒:“谢陛下圣恩!”瑈璇有些呆呆地:真的要考?不由得望向皇帝。朱瞻基拍了拍瑈璇,目光中满是宠溺。瑈璇却仍然疑惑,虽然习惯了朱瞻基宠自己,可是这当座师去考会试?两名考生?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朱瞻基避开瑈璇的目光,心中似赌气似恼恨:她是我的皇后!我能给她一切!你,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