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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口,就自发改变了姿势,从跨坐在手下的脖子上,变成斜坐在手下的一侧肩膀上。然后等凌夜过来了,他一伸手,就被她抱了个满怀。
扑鼻是浓郁的血腥味,但郁欠欠还是敏锐地嗅到一点药香。
真好闻啊。他想。
然后又想,她还没认错人。
许是被那药香给迷惑了,郁欠欠一时间竟觉得,她怕是天底下唯一一个不会认错郁九歌的人了。
这样的话……
小孩歪了歪脑袋,露出个异常纯然无辜的表情。
和之前一样,凌夜单手抱他,断骨提在另只手里。她也不管这两者加一起得有多沉,就那么转身回视还在看着她的凌怀古,然后毫无预兆地问出两句不该在这个地点、这个时间问出的话来。
她说:“我娘的尸体在哪?”她语气稀松平常,好像并未觉出这样的话有哪里不对,“你把我娘的尸体藏到哪里去了?”
话音未落,凌夕蓦地睁大了眼,震惊极了。
“尸体?”凌夕喃喃道,“你娘的尸体,不是早就落葬了吗?”
凌夜说:“没有。我娘的坟是座空坟。”
凌夕说:“怎么可能?”
凌夜平淡道:“怎么不可能。”
他曾亲口说过,终他一生,夜言永远是他最爱的人。
他还说,只要是夜言生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是他凌家下一辈的继承人。他会把孩子好好抚养长大,他会在以后把凌家交到孩子的手中,看凌家在孩子的手里发扬光大。
他还说了许多。
零零总总,山盟海誓,至死不渝。
年轻时候的凌怀古坦荡而又俊美,甜言蜜语说得诚恳,好似天下间就他这么一个值得姑娘托付的好男人。夜言全心全意地迷恋着他,迷恋到甘愿放弃不夜天帝姬的身份,什么东西都不要,义无反顾地从不夜天远嫁金玉宫,做了他的妻子。
甚至夜言还对外说,她名字里的“言”字,天生为凌怀古而取。
她说:“登高而怀古,言今与长夜。”
她还说:“等我生了孩子,名字要叫凌夜。一个是你,一个是我,刚刚好。”
凌怀古说好。
于是等孩子出生了,等夜言死了,凌怀古许下的那么多承诺,应下的那么多事情,只独独给孩子取名做到了。
凌怀古对凌夜说,你的名字,一个是凌家,一个是夜族。
他对凌夜说,你娘不在了,爹会好好照顾你的。
他说,你是爹唯一的孩子。
原本凌夜和夜言一样,也是满心相信凌怀古的。
直到夜言尚在人世,却被凌家对外宣称得了急病,凌怀古借机堂而皇之地把沈微和凌夕接进凌家,然后同夜言不过一墙之隔,却并不进去探望,只站在那里轻轻摸着凌夜的脑袋,和蔼可亲地说这也是你的家人时,凌夜仰头看他,向来尊敬孺慕的眼神,第一次变了。
等凌夜长大了,她才发现,原来早在夜言嫁进凌家不久,凌怀古就和沈微有染。待得夜言怀了她,几乎是前后脚的,沈微也怀上了凌夕。
故而凌夕说是她的妹妹,但寻常时候,凌夕根本不会喊她姐姐。因为她们两个连出生都是前后脚,真要论起谁长谁幺,怕是凌怀古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这些足够让凌夜知道,凌怀古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鬼话连篇、衣冠禽兽。
有时候凌夜就想,他年轻时的皮相是有多好,夜言可是不夜天的准帝姬,见过不知多少青年才俊,得了不知多少倾心爱慕,却也仍深陷名为凌怀古的泥潭中无法自拔——
他到底,昧着良心,骗了夜言多少呢?
凌夜查了很久,也查了许多,可查出来的全是零零碎碎的东西,离她想知道的真相隔着十万八千里。
她不是没想过要找凌怀古当面对峙。
但总有各种缘由阻挠她,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拖着拖着,时间长了,她甚至都忘了自己最开始是为什么要去查那些东西。明明她只想查谁是害死夜言的凶手。
于是当面对峙的想法渐渐搁浅,转眼二十年过去,她也没再见凌怀古一面,和凌家更是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
如今在这里,在这样一个曾经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了浓厚色彩的深夜,在这万道雷霆、千里湖泊之畔,在无数人的围观下,她终于站在凌怀古面前,把压抑了那么多年的话说出口。
然而出乎意料,或许从另一方面来说其实是不出所料的,凌怀古并未回答她。
他甚至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就静静回望着她,一言不发。
凌夜等了会儿,见他还是不说话,她便道:“你是不想说,还是不知道?”
他不出声。
凌夜道:“你这是想让我逼你?”
言罢,手中断骨一抬,周遭众人不及眨眼,就骇然见到,那刀刚刚还离凌怀古十几步远,现下却已到了他面前,毫不留情地朝他肩头斩去!
凌夜何等实力,断骨又是比金玉宝珠还要更高等的神物,这般境况,连少君之境都没到的凌怀古,如何能躲?
他连手指都无法动弹!
“父亲小心!”
如此危急时刻,还是凌夕最先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扭身往凌怀古面前一挡——
“哗。”
狂风骤起,弯月般的刀锋堪堪停在凌夕额前,没再前进。
然那过于凌厉的劲气,还是把凌夕额前碎发从中切断,白皙的皮肤也瞬间红到将将出血。
凌夕满以为凌夜这么一刀,自己即便不死,也要受极重的伤。可她等了许久都没能等到疼痛,便慢慢睁开眼。
抬眼就见凌夜站在原地,目光说不出是平静还是复杂地望着她。
凌夕回视过去,想起什么,诧然道:“你逼父亲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父亲已经不会说话了吗?”
凌夜说:“……什么?”
凌夕说:“在你进玉关洞天之前,父亲就已经说不出话了。”
凌夜心中陡的一跳。
“你娘生前给父亲喂下了有毒的灵药。”凌夕怔怔然说道,“你没发现,父亲这些年话越来越少,今年更是已经不能开口了吗?”
“……我不知道。”
凌夜抱着郁欠欠的手紧了紧。
她是真的不知道。她也从没查出来过。
她一直都以为凌怀古是对她再无话可讲,故而这些年他们之间的谈话少得可怜,仔细说来不过五指之数。至于今年,更是半个字都未说过,她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可现在,凌夕告诉她,凌怀古不说话,是因为早年被服用了有毒的灵药?居然还是夜言做的?
凌夜觉得有些荒唐,但心里却又觉得果然如此。
要说夜言不愧是不夜天的准帝姬,即便被凌怀古迷得要死要活,大好年华还没享就早早送死,可到头来,她还是清醒了。然后没舍得让凌怀古陪她轻松赴死,而是选择用这种方式来惩罚他,让他这辈子再说不了话,折磨他到死。
这叫什么,最后的残忍的温柔?
凌夜抿了抿唇,须臾轻声道:“你倒真的生了个好女儿。”
她都没发现的事,凌夕竟发现了。
这样细致入微,知疼着痒,难怪明明是同样的冷淡态度,可凌怀古就是对凌夕要好一些。
凌怀古眉梢微微一动。
凌夜再道:“她对你,比对她表哥好多了。”
陡然被提及,存在感极弱的沈千远心中一紧,不知凌夜突然提起他是要做什么。
而他都不知道,别的人就更不知道了。
只能看凌夜漫不经心地一抬手,断骨“唰”地从凌夕额前离开,转而换了个角度,再度朝凌怀古斩下。
凌夕见状,惶然道:“你想杀我就算了,你怎么还想杀父亲!父亲他已经够苦的了!”
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回断骨落势不快,慢得凌夕都有时间把朱颜韶华祭出,而后双手持剑,上下一叠,猛地往前格挡。
“当——咔嚓!”
断骨带来的力道太重,凌夕手腕猝不及防地一坠,登时朱颜落在韶华上,前者竟直接被震成两半。
朱颜一断,凌夕还没来得及惋惜,就听第二道咔嚓声响起,她惊恐地循声看去,就见格在下方的韶华剑身也随之断成两半。
两截断刃一先一后地掉落,凌夕手里的断剑再发挥不出任何效用。
她当即连人带剑地被断骨压入地面,刹那间烟尘四起,好好一个姑娘,愣是瞬间变得灰头土脸,再瞧不出半分的丽色。
不过此刻,她也顾不得自己的形象。
她只狼狈地双手在上,以断剑格挡着刀刃,不让后者真正落到自己身上。她狼狈地喘息着,抬不起头,只能大声道:“你果然还是想杀我!”
说着,剧烈咳嗽几下,喉间腥气上涌,竟咳出一小滩血来。
正巧有雷光照亮这处深坑,凌夕仔细一看,才发现那血里赫然有着细小碎块。不消说,这些全是被震裂的脏腑碎块,这样的内伤倘若不及时治疗,怕是日后都会痛苦不堪。
她正想着这样的伤要用什么灵药来治,就听凌夜的声音随风传来:“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凌夕喃喃道:“是我没想到……”
她根本没想到,短短几日的功夫,凌夜就变成了这么难以掌控的样子,连杀她都要有所算计。
换在进玉关洞天之前,说出去,有谁会信?
凌夜似是笑了声,没回话。
接着就听脚步声响起,连带着的是伴着雷鸣响起的风声,扑扑簌簌,轰轰隆隆,犹如谁在急弹琵琶。凌夕登时头皮一阵发麻,旋即想也不想的,拼着只余一半的朱颜和韶华彻底碎裂,她猛地往旁边一滚,竭力冲出了坑底。
可她速度还是慢了。
但听“噗嗤”一声响,断骨落在她颈侧,一串血箭立时喷出,射向老远。
血染长空!
断骨本就是下落的状态,此刻凌夕上冲,便入得更深,手掌宽的刀刃几乎要整个进到她胸腔里。同时又有刀气扑面而来,凌夕避犹不及,正中胸腹。
她浑身一震,半跪在地,血从嘴角和前胸汹涌流出,止都止不住。
不过她也没想着去止血。
她抬头看向一动不动的凌怀古,目光中满是希冀。
“父亲,救我……”
凌怀古没动。
“父亲,我要死了,救我……”
凌怀古还是不动。
于是凌夕慢慢变得绝望了。
她半张着嘴,有血还在不停从喉咙里涌出,令得她话断断续续说不清楚。
但她还是努力说道:“父亲,我伤成这个样子,您也不愿救救我吗?”她声音凄惨,神色也凄惨,“我以为我在您心中是不一样的……”
就是不一样的。
她与母亲一同迫害凌夜,这么多年,这么多次,也从未见他制止过,更从未得过他训斥。他完全就是一副默许的姿态,任她母女二人把凌夜往死里逼,许多时候他都亲眼见到了,他也完全不知情的样子,转身就走,眼不见为净。
反过来,一旦凌夜对她们出手,他虽也不制止凌夜,但常常会暗中相助她们,免得她们死于凌夜之手。
待遇如此明显,要说他不看重她这个女儿,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事实是,她被凌夜伤得这么重,再不救她,她很快就要死了,他却还是站在原地,连动都不动。
难道那些不一样,全是假的吗?!
她在他眼里,就如凌夜在他眼里,什么都不算?
“他不救你。”凌夜的声音在此时轻飘飘地传来,“你还能找谁救你呢?沈千远?我看他不像是能救你的样子。”
听她又提起沈千远,凌夕转头看去,就见沈千远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十分不起眼。
沈十道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一手叩着他手腕,一手搭在他肩上,半边身子全靠沈千远撑着,才没倒下。
过了这么久,沈十道竟还是被江晚楼在玉关洞天里的那一招伤得完全走不了路。至尊到底有多么厉害,沈十道亲身体会过了,沈千远也体会过了,所以他们两人绝不会得罪凌夜去救凌夕。
沈十道更是自忖,先前从凌夜手里救下沈千远的时候,她能那么爽快地放人,怕就是为了此刻。
就是为了让凌夕知道,凌怀古不救她,普天之下,就真的再没人能救她了。
这样的人,一旦被逼到极致,是什么都敢说,也什么都敢做的。
可凌夜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想从凌夕身上得到什么?
究竟是怎样的秘密,竟需要她前前后后谋划这么多,好从凌夕口中逼问出来?
沈十道想着,叩着沈千远的手掌愈发紧了。
于是本就不能动弹的沈千远,这会儿更加动弹不得。
见沈千远只看了自己一眼就收回目光,连与自己对视都不敢,凌夕张了张嘴,又一股鲜血从喉头涌出,她再说不出半个字。
片刻后,她僵硬回首,看向凌夜。
凌夜也在垂眸看她。
“没人能救你了。”新尊收了刀,说话声极轻,可在她听来,却是震耳欲聋,“你不如想想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再饶你一命?”
凌夕听着,一下子就哭了。
眼泪如泉涌,乍看竟是比血流得还欢。
“我说!我全都说!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她大哭道:“只要你不杀我,只要你不杀我……姐姐,我求你了,我是你妹妹啊,你别杀我好不好?”
凌夜说:“那你都知道些什么?”
凌夕哭道:“你想知道的我全都知道,我全都说给你听,你别杀我,我不想死。”
凌夜没回话,只想,以前她也是不想死的。
她也曾痛哭过,也曾求饶过,可凌夕和沈微是怎么对她的?
凭什么凌夕现在这么哭上一哭,求上一求,她就要饶了她的命,不让她死?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还在想着,凌夕已然口不择言道:“你娘,你娘是修炼突破的时候,被人偷袭致死。她死的时候,我,我,我就在旁边,我亲眼看到的。”
凌夜也没问是谁偷袭夜言,只说:“还有呢?”
凌夕道:“还有,还有白头仙……”
说到这里,她突然记起还在酒帝君紫府里的时候,她为了活命,对凌夜说她知道是谁下的白头仙——
她其实是不知道的。
她知道的和白头仙有关的,是……
“白头仙,父亲也有份。”凌夕喃喃道,“你不是说朱颜上有东西吗?那些,那些都是父亲在请人锻剑的时候,亲手放进铸剑炉里的。”
凌夜听完,久久无言。
独恨意突如其来,搅得她呼吸停了停,而那眼角血痕愈发鲜艳,形如血泪。
此刻空中再无雷霆亮起,乌云却越发沉重,宛如一座漆黑巨山,要从天穹上沉甸甸地压下来,把那鲜血淋漓的赤红湖泊,压他个天翻地覆。
过了不知多久,凌夜抬头,平静地对凌怀古道:“从今日起,你我二人一刀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