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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敷衍到他肯离开,回首见定权外袍也未脱,叹了口气,自己拎了本书倚桌翻看,又看不进去,不过寻个理由,不必尴尬相对而已。
定权却并未能够睡得安生,不住辗转反侧。阿宝见他焦躁,几次话到嘴边,皆压了回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殿下,可是身上不适吗?妾服侍殿下宽了衣再睡可好?”定权闻言,终于停止了动作,亦不言语。阿宝方自悔又多口,忽闻他低声道:“阿宝,我觉得有些冷。”
阿宝放下书,起身道:“妾给殿下再添一床被子来。”定权只觉略略有些失望,却也没有再多说,见她将自己床上的被褥搬了过来,轻声道:“我帮殿下暖暖手。”定权点点头,道:“你也坐过来。”待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便将双手伸进了她的两只袖管中。阿宝只觉那双手冷得如冰一般,不由微微蹙了蹙眉头,问道:“殿下的手足,总是这般易冷吗?”定权点头道:“我自幼就有四逆的毛病,太医也说是天生。开过方子,药要经常吃,我没有那个耐性,最后也就作罢了。”想了想又道,“从前太子妃在的时候,还总记得此事。”
他从未提起过太子妃的事情,阿宝想到蔻珠从前说过的话,低声道:“妾并没有那个福气侍奉娘娘。”定权略笑了笑道:“是前年的事情,太医围了满满一屋,从丑时到酉时,母子两个人都还是没有保住。是个小世子,我在外头好像还听见他哭了一声,但别人都说没有,是我听错了。陛下连名字都已经拟好了,就叫作萧济。”说罢略略侧了侧身子,捉紧了阿宝的臂膊,道,“太子妃从前也总是这般帮我暖手,若是那个孩子还在,现在早应该会叫爹爹了。”
阿宝低头看他,他闭着眼睛静静蜷缩在自己身边,周身上下已经没有了丝毫戾气,自己就还如刚刚束发的少年一般,若不曾相知相处,却怎么也想象不到他亦会有妻有子,为夫为父。她半晌才劝解道:“殿下还这般青春,谢娘子也是,赵娘子也是,小郡王、小郡主都还会有的。”定权笑道:“我只要太子妃的孩子。我想过了,若是将来自己也有了孩子,便绝不会教他受半分的委屈。”他口中居然也会说出这样的傻话来,阿宝不由呆住了,还没等回过神的时候,便见一行眼泪已沿着他颧边滑下。
定权亦不想掩饰,阿宝抽不开手,只得默默看着他肩头抽动,半晌方闻他继续说道:“那时候陛下还只是宁王,舅舅经常会到宁王府上来,和陛下说半天话,然后再来瞧瞧母亲,瞧瞧我。我总是守在府门口,等着舅舅过来,他来了,就会将我顶在头顶上。我有时候淘气,将他的簪子拔掉,把冠也扔到地上,若是叫母亲看见了,便会说我不懂事。舅舅却总是笑着说,将军的帽子想摘就摘,想掼就掼,清河郡王将来是要做天大事情的人。
“赵妃她们总在背后说我长得像舅舅,不像陛下。我还想过,像舅舅又有什么不好?别人都叫他‘马上潘安’,舅舅又会打仗,书也读得好,我长大了就做他那样的人。有一回,母亲在午睡,我偷偷溜到府门口等舅舅过来。听见外头有马蹄声,我真是欢喜,可是最后走进来的却是陛下。我心里一向害怕陛下,他总是板着脸,从不对我笑,也从不对母亲笑。我看他那天脸上又黑着,吓得转身跑开,就听他在后面喝了一声:‘萧定权!’母亲从来不那么叫我,我回过头,才说了一句:‘我不叫萧定权。’陛下突然就生了气,一把抓起我,掉过手里的鞭柄就往我身上乱打。我一面哭,一面喊母亲、喊舅舅,陛下下手就愈发重。王常侍劝不过来,只得去将母亲唤了起来。陛下这才放开了我,也不理睬母亲,一个人甩袖便走了。”
他叙说到此处,却忽然笑了,泪水不及收回,便从已笑弯的眼角溢了出来,“陛下和我最亲近的,就是那一次,所以我才一直记得。从那以后,舅舅就是来也很少来看我了。可是我知道,他是心疼我的,除了先帝和母亲,这世上就只有他真心疼我。”
阿宝慌忙牵袖去擦拭他的眼泪,却被他一把推开,兀自半晌,才自己匆匆擦了一把脸,道:“先帝、母亲、太子妃、卢先生,他们都不在了。只剩下舅舅一个人了。我宁可这次和二伯一样,就死在了这里,也绝不愿意出去看见,绝不愿意看见……阿宝,你明白吗?”
阿宝先摇了摇头,复又点了点头,轻声安慰他道:“我明白。”摸了摸他的手,见已略略温热,这才取过巾帕来,帮他细细将面上泪痕拭净。定权拉过她的手,抬头问道:“阿宝,真是齐王叫你来的吗?你真的姓顾吗?你真的叫作阿宝吗?”阿宝脸色一白,方欲说话,便听他喃喃低语道:“不要说出来,说出来了,我也许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定权一天里早已疲惫不堪,此刻哭得眼酸,又喝了两口水,过不了多久便沉沉睡去。阿宝却再也安不下心来,怕惊醒了他,亦不敢动作。及至良久,方想起身,才发觉自己的袖口已被他抓在了手中。再去摸他的手时,却已经再度冰冷。她心念一动,一滴眼泪忽然落在他的衣袖上,便再也按捺不住,紧紧捂住那只手,任由滂沱泪水,恣意夺眶而出。人生在世,能够顺应此心,毫无顾忌地恸哭一场,本来也是奢侈。只是此夜,便任由它去吧。
阿宝抬起头,用嘴唇轻轻触了触定权的眉头,安然在他身侧躺了下来。
你我原本就都想错了,是以一直在为明日做着打算。可是此刻才知道,只要今晚是天道净土,谁还会怕明朝水火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