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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自己的反手刀贯入袁当胸膛,云冲波兀自不敢相信。
双方今次交手,兔起鹘落,三合已分胜负,唯这短短几个弹指,在他,却真若隔世。
在刚才,云冲波本已吃袁当用语言逼住,心意动摇,当蹈海离体的那一瞬,他根本已将放弃。
却谁想,蹈海浮动之时,竟也是三别震动之刻,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云冲波感觉自己的识海被激烈冲击,海量的感受与回忆激突而入,那瞬间的震荡几乎让他昏厥,却也,让他在惊疑中睁大双眼。
……涌入的,竟是袁当的“前生后世”!
不仅仅是“袁当”的这一生,他更看到“三分”、看到“三别”,但,或者因为袁当是一体双兵的缘故,那些记忆都是破碎不堪,使云冲波没法看清。
……而且,云冲波也不在乎。
便是所有这些都能看得无比清楚,和另一段人生相比,这些,来去纵横的神祇之争,都,如同嚼蜡般的无味。
那段人生,云冲波甚至看不清居于“过去”还是“未来”,他只知道,在那一世,袁当至死未知,自己,本该命属太平!
在那个时空中,一样有着太平道的蜂动,但,直到那被血腥镇压后,袁当才出现在这巨大舞台上,没有汲取太平神力,他却仍能凭后天努力,成为当世战神,成为唯一能令所有人低头的无敌战神。
力足以敌天下,智足以谋天下,却总会在关键时候,迎来一个又一个的打击,使他的路越走越窄,到最后,站在那时代最高端,并主帝姓的两名枭雄,不惜联手以十倍军力围攻,更集合天下过半智士、过半猛将,布下无懈可击的完美杀局,终于将他逼入绝路。
……甚至,那还不够,还要再加上天,莫测之天!
(如果没有那完全不正常的暴雨……他……仍能杀出生天!)
在极短的时间内,云冲波几乎被那奋斗燃烧,又几乎被那挫折打垮。
(这个……才叫天意弄人吧?)
被震动,也被感动,云冲波觉得,无论是谁,在经历了这样的一生之后,都有资格说:“我要再来一次!”
(不管怎样,他的确比我更适合“天下”的大舞台啊……)
本已经心意摇动,使蹈海与自己分离,在那一瞬,云冲波几乎已在放弃,将自己的“未来”转交袁当。
……但。
但,更令云冲波惊讶的,是那一世袁当的最后演出。
无敌战神的最后一幕,竟是如此卑贱!
他下跪、他乞求,他无所不为,只为,求得一点生路。
来不及细细品味那震撼,短时的错乱已告结束,各自的天兵都复归体内,云冲波也得以平定心神,来面对这意料之外的事情。
袁当……那口口声声教云冲波要“拿得起放得下”,要“输得漂亮”的袁当,那武功智谋都盖世无双,似乎周体都散发着英雄气概的袁当,在自己的最后关头,居然,卑贱如斯!
这样的冲击,使云冲波不敢相信,甚至,当他试探着发问时,仍然存有一种侥幸之心,使他希望,这一切并非真实。
……那怕,这“真实”的代价是袁当将夺他一切。
但,袁当的回答,却将他无情打醒!
“……天不佑我,更当竭尽人事。”
“史书其实很简单,只有胜与败,没有光荣的败,也没有耻辱的胜。没机会重来的,才是真正的耻辱。”
声音平缓,没有特别的波动,却,似携着无尽寒意,令云冲波在听到的同时,已觉耳朵在被冻结。
但,亦是这样的冲击,终于让云冲波破尽心中纠缠!
长久以来的困惑,对“我是谁”的追寻,从获取“不死者”之力起,就一直缠绕着云冲波,挥之,不去。
那种惊喜,那种担忧、那种愤懑,那种不自然不自信不自安,那种“一夜间失去所有”的恐惧,始终围绕着他,那种“我到底配不配不得上”的苦恼,始终困扰着他……无时,曾安。
直到,现在!
自己的一切,都来自这前世之力……又怎样?
……既来之,则安之!
前世曾无尽辉煌又怎样,后世能刀压天下又怎样?
……既来之,则安之!
面对无尽强敌无尽困局又怎样,没法作到他人期盼的最好,没法致天下以太平又怎样?
……既来之,则安之!
今世便是今世,我生便是我生!
又怎样?
……又怎样!
唯当,竭尽人事!
带着那觉悟,他首度挥出不属于任何其他人的刀……那刀中,有“回首定乾坤”、有“弟子规”、有“面壁十年图破壁”、有“金色雷震,潜龙腾翔”……但,却又不是“回首定乾坤”不是“弟子规”不是“面壁十年图破壁”不是“金色雷震,潜龙腾翔”!
云冲波,终于挥出了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刀!
冲波、逆折、回川!
三刀连环,第一刀已将袁当逼退,第二刀击破防御,第三刀上,已将袁当贯胸,刺落!
……直到已取下胜利,云冲波,兀自未敢相信。
“……居然,会是这样。”
面色如此,袁当的声音中,居然只听得出隐约的叹息。
“竭尽人力,却到底难回天心啊……”
“天意亡我……奈何!”
自大的口气,但云冲波只是沉默,因为,经历了刚才的一刀,他反而更明白,袁当到底有多强,和自己到底有多幸运。
在刚才,誓言要作生死之战,袁当实已将力量提到十级顶峰,但,奇妙的,当云冲波全心挥刀时,却发现自己的力量竟也在疯狂突破,攀至自己没法理解没法想象的强大,攀至,竟可和袁当拼作两分的强大!
(那是,第十级力量!)
模糊有所想象,却始终不敢断定,直到现在,看着袁当的苦笑,云冲波也蓦地明白。
“一直,都是我们的心志在战斗吧……”
“……对。”
默默点头,袁当苦笑道:“以你现在的身体,根本驾御不了这种力量,就算有人强行输功,也只会爆体而亡……但偏偏,在这个地方,你我所能自主的,不过是一缕神识……”
说来似乎很玄,但事实就是如此,在刚才的生死一瞬,云冲波涌生出前所未有的决绝,亦终觉悟到自己始终纠缠的东西,那一瞬,对自己的未来,他终于有了不下于袁当的自信与坚定。
心至,力随!
“说到底,仍然是太平之路的选择……当你对自己的路有更深认识时,当你对太平的执着、忠诚和信仰在我之上时,你便能比我更强……”
“在这里,我们比的是‘心’啊!”
似笑似叹,袁当每说一句话,都有大量的血水涌出,脸色更在慢慢的变白。
“在刚才,我的确感受到了无比伦比的决绝与执着,我的确感受到了你的选择……很好……若在‘同样’的世界中,以这样的觉悟,你便可以与前世一战,或者,可以支撑到五招以外……”
“但!”
大声的咳着,袁当的肩头渐渐塌落,神色,却越发倨傲。
“想胜我,你还差着太远!前生后世,三刀并作,或者,才配和我一战!”
以失败者而言,袁当的说话真是猖狂到了极点,但沉默着,云冲波没有任何反驳。
……他知道,袁当并没有说错。
(分心他顾,同时还在监视着那么多人……甚至,将整个“三分”的力量都抽去那边……)
作最好的估计,此刻的袁当也只有五成神志,发挥得出三分战力,但就算是这样的他,云冲波也只是险险胜出!
“祝贺你……”
大声的喘息着,袁当剧烈抽搐,口中咳出血沫,却仍在勉强将双手抱拳,高举过顶。
“虽不甘心,但某还是要说一句,太平,他没有看错人……。”
“蹈海啊……袁当,在你之下!”
听着这已可算是完全认输的遗言,云冲波,却半点高兴也都欠奉。
“但是,我不明白……”
从巨大的激动中平复下来,云冲波此刻所感受到,是一种深深的疲惫,从身体,到心里,都是这样。
……但,只有这种时候,很多事情,才能看得明白,想得明白。
“……你所作的事情,很矛盾。”
回头细想,袁当本可轻松夺舍。
“如果你一直就不告诉我你的图谋,甚至,只要你不让我知道,事情的关键,不让我知道我们所较量的其实是我们对太平的希望与信仰……你可能,早已取得成功。”
“那么,为什么?”
“……好问题。”
对云冲波的疑问感到意外,更似乎自己也不知道答案,袁当愣怔一会,才道:“……也许,是因为,我还是,很想看到你的堕落吧……”
始终也没能搞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从一开始,袁当始终陷于两种选择的纠缠中,到底是要磨砺云冲波,让他更强,还是要击垮云冲波,夺取他的身份?
一时想要“报恩”,报太平之恩,云冲波之恩,一时又想要“报复”,尽自己前尘后世,无数挫磨当中难伸的报复,在这样的困惑当中,一向刚健决绝的袁当,竟也作出了两端之事,甚至,在初次夺下云冲波身体时,他仍然留下了云冲波一点元神修炼,而不是将他送往轮回,永绝后患。
“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何趣?”
脸色变作灰白,袁当喃喃道:“莫以成败论英雄……嘿……真真笑话,不以成败,又能以什么来论?!”
忽地双目一张,道:“我去后,你……”却见云冲波缓缓点头,道:“我知道。”
一怔,跟着忽地一笑,道:“你自然知道,刚才那一击,你便是我,我便是你……有何不知?”
忽地道:“吾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看你际遇非凡,格局宏大,非凭蹈海一刀之力,非倚太平一门之功……却,当记。”
“……众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
“……我知道。”
默默低头,云冲波眼见得袁当的脸上渐渐失去血色,身躯渐渐冷硬,眼见得,是活不回转了。
却,仍旧是默默低头,注视袁当尸身,目不稍瞬。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蓦地开口,竟是,已然死硬的袁当!
略无讶色,默默目注,云冲波道:“我知道,袁当走后,您会回来……太平长庚,天国干王!”
“好!”
长笑声中,“袁当”一弹而起,便见身上七彩光华缭绕,转眼间相貌已变,却不正是长庚?
“终得脱困……”
微笑拱手,长庚道:“北王,多谢了。”
木然摇头,云冲波道:“我是蹈海,不是北王。”
旋又道:“干王,很多事情,你要答我。”
眉头微皱,长庚细细打量云冲波,见他面色漠然,却似神光内结,竟有种看不透、动不得的感觉,一时,忽地嗒然长叹。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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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冷看着敖开心,伯羊忽地一咧嘴,道:“不,你猜错了。”
旋又看向朱子慕,神色中居然有些黯然,伯羊道:“可惜,真可惜。”
“朱小姐啊……某对你,是真心爱慕,某,是真正能看懂你的好,看懂你的美啊!”
忽地一指敖开心,道:“说起来,要怪,也只好怪他!”
“敖龙将啊敖龙将,若你只是一介纨绔,那该多好?!”
“若孙孚意能只是一介纨绔,那该多好?!”
“若如此,事情,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我不明白。”
面色微动,却依旧镇定,阿服道:“我完全不明白。”
“嘿……”
目光竟散乱,似作疯狂,伯羊狞声道:“你原也不必明白!”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但,朱小姐,你却可以放心!”
“虽生不能同衾,但他年吾事了后,必回此间,与子,同穴!”
(胡说八道,谁要与你这怪物同穴……)
当真是勃然大怒,却苦苦捺着性子,阿服终是不肯死心,总想找个机会,将局面扳转,却见伯羊一声怪笑,居然抽身急退。
“朱小姐,敖龙将……想逃的话,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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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智寺中,局势依旧胶着难解。
山贼进攻的节奏始终如一,虽然执着不去,却也并非激昂,一板一眼攻将上来,弃命卒虽然辛苦,却自招架的住,这本好事,但,看在帝象先孙孚意眼中,眉头,却皱的一发紧了。
“这些人……”
对视一眼,两人神情同时一变,竟异口同声道:“吃人下药在先了!”
普天下落草为盗者,无不是图财不图气,便怀疑这方丈室有多少金宝也好,似这般不要命的蜂拥在外,居然都没几个去搜检它处,实在是不正常到了极点!
“好诡异的药力,居然不闭神智,只是令人不知自制,行事无度……顺水推舟!”
同时想到伯羊,药王谷的当世传人,那似乎永也淡淡的表情,苍白的脸,恭敬的神色,唯直到此刻,二人也同时惊觉,每每,在不经意间的斜瞥时,伯羊眼中,竟似也曾闪烁过激烈的光!
(伯羊他……到底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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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原是我的私心……”
想当年,浑天东山长庚蹈海四人合力,更出尽奇谋,终将袁当击败,在时光洪流中,将他轰至形神俱灭……这,原是云冲波所知道的。
“但,其实,他并非完全的形神俱灭……”
苦笑着表示,因为一点私心,在那战场上,长庚就以巧妙的手法,将袁当的一滴血扣下,亦将袁当的一点元神遮没,而之后,他更倚之为媒,将本该重入轮回的袁当收服、困锁。
“说到底,若论对付其他不死者,本就不会有人比我更强……浑天,还有你,都一样是由我亲手困锁,虽经千载,也决然不能自行脱困。”
坦然承认着他当年对战友们的“背叛”,脸上却是略无惭色,长庚表示说,在自己的计算中,袁当只是一点残魂,生前虽有无匹力量,却再无肉体凭籍,又能如何发挥。
“我却没想到,他的‘执着’,竟能够突破掉我以‘知识’构成的防线啊……”
小天国之变后,长庚不唯将“浑天”、“蹈海”自轮回当中拘绝,自己亦放弃肉身,借助某种办法,永生于斯。
“我……我是希望,能够好好的想一想,小天国……我们那个如此完美、如此强大的小天国,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失败掉……”
回说当年旧事,饶长庚已有三千年静思,一般的语气断续,极显沉郁。
“我们都错了……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太平,但却都是错误的太平……那么,唯一的,正确的,那个‘可行万世’的‘太平’,到底在那里,到底是什么?”
“你和儒门……合作,也是因为这么?”
本想用“勾结”,但话到嘴边,还是换成了“合作”,盖虽知道眼前这人实可算是小天国最终失败的元凶,云冲波却也同样能够感受到他对太平和小天国的巨大眷恋、巨大失落……乃至,那种最巨大的悲恸。
“对……”
苦苦一笑,长庚道:“因为,我能看到……那个小天国若果胜利,也并不能带来‘太平’,只会……是一个君临万邦,君临万世的,帝浑天!”
默不作声,虽然不认同长庚的作为,但自回忆当中,云冲波亦不是不知道浑天身上所发生的缓慢变化,
(我乃人王……浑天,他所选择的‘太平’之路,的确如此啊……)
因为这,长庚将小天国出卖,因为这,长庚更将浑天与蹈海封禁。
“你们两个,太强了……强到我不敢让你们再入轮回……至少,在我想明白之前不能让。”
喃喃表示着自己的害怕,那种在脸上闪现的恐惧真真入骨,云冲波在侧旁观,也足能体会有如身受。
(的确……如果将“不死者”与“皇帝”的身份合一,太平,也许就真得没有希望了……)
至于被袁当反客为主,倒是一大意外,尽管有着胜出袁当不知多少的知识,并以之构建出无数道防线,但玩火者终遭其害,面对可能是史上最执着的心志,长庚终在某次不经意间失手,被袁当反过来吞噬。
说到这”不经意“时,长庚语气含糊,一带而过,云冲波虽然听得莫明,倒也不急发问。
蹙着眉,长庚道:“自然,我也不是毫无知觉,他能制住我,却灭不了我……亦不敢灭。”
(是因为,袁当也不明白这空间到底是如何建立的罢?)
对之早有猜测,云冲波并不意外,又听长庚道:“但自主既失,终是麻烦……险些,酿成大错!”
“大错?”
“自然是你……刚才种种变化,真是险不堪言,若有半分差池,你此刻,或者已入轮回!”
世间万门,有法必有破,长庚当年以时光咒封禁蹈海,便知终有咒破之时,是以其时倒不意外,但之后云冲波种种事迹,他困处锦中,却是没法知晓。
“我本未想到,居然会与外界断绝消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哪……”
云冲波但听到长庚喃喃叹息,却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些什么,所幸,很快还是转回正题。
“我却未想到,你居然会来到青州,居然……会引发共鸣,将我唤醒……”
语气一发的含混,云冲波自然听的莫名其妙,却也明白,长庚似乎本是处于某种龟息的状态,全是因为自己来到青州,才有此后种种变化。
“发觉你来到这里,我本亦惊亦喜……”
说到此处,云冲波早已明白,自己种种异梦,浑然是拜长庚所赐,亦正是因此,自己才数度在梦境中暗感违和,皆因,那本就不是“他自己”的记忆。
(所以,我才会看到那些“我”根本没有参加的事情……却不知,这些梦境当中,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体验过袁当用以压垮他的千幻梦境,云冲波相信,只要长庚愿意,绝对可以为自己设计出随便怎样“真实”的体验。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冲波虽未作声,长庚却已知雅意,也不稍愠,就那样袖着手,淡淡解释着。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前世种种,如此而已。”
“除我之外,你不会从其它地方知道这一切了……”
关于小天国的一切,关于那些最重要最关键的细节,早已被封入重重黑暗,只在极狭窄的若干小圈子内,由极少数人代代相传……这,亦是长庚当年与儒门的约定。
“宁教后人以为小天国力战而败,也不能让人知道小天国亡于内乱……太平道的意志,不容有二!”
心底暗叹,云冲波倒不怎么认可这种看法,盖在他心中,分歧若然存在,便当先想如何解决,开诚布工,以明示人。
(像这样压制消息作出团结模样,若一朝被人知道了,只怕反要坏过十分……)
又听长庚道:“中间变化,亦是奇特,这城中竟有梦法高手,数度施法,要主你于无知之时,却将我力量激动,几番冲撞,亦给他以小小苦头。”
“呃,梦法?能决定让我作什么梦?还有这种法术?”
大为吃惊,却决然想不到小音身上,更想不到自己之所以能在被子贡压迫几近崩溃之际却能脱身逃入这莫名世界全是因为小音的苦心布置,云冲波苦思一会,也只能喃喃道:“准是那个子贡,鬼法子真多……”
“似乎不是,儒门正法,按说……”
略有怀疑,却也无从求证,更何况长庚此时尚有要事无数,一语带过,道:“亦因我妄动力量,倒教袁当这厮窥着时机,暴起发难,将我反制,之后更假我之力,诱你心意,要行夺舍之事……”
说到这里,长庚脸上竟也不由现出紧张之色,倒是云冲波,脸色一发冷冰冰起来。
“嗯,我可以想象,当时,干王您一定是很紧张的……”
瞪着长庚,云冲波道:“因为,袁当如果真在夺舍后顺手把我打入轮回,你……就再没机会第二次封禁蹈海了吧?!”
“你……”
熟视一时,长庚忽地微笑道:“你很聪明。”
“……不错,我不会放你回去的。”
“为什么?”
声音中已油然生出森然怒意,长庚却似罔闻,负着手,道:“因为,你就象浑天,太强,又太执着……”
“你们会把太平带向错误的道路,失败的道路,并在那道路上耗尽大夏百姓的鲜血与耐心,耗尽大夏百姓对太平的追求。”
“帝姓断绝不了太平道,断绝不了天下万民对太平的追求,但你们却能……或者说,只有你们才能。”
“能将‘太平’永世断绝的,唯有不死者啊……”
“所以,让你们回去,我不放心。”
“除非,你能给我一个答案。”
“答案?”
“对。”
直勾勾的看着云冲波,长庚的眼中,竟有狂乱的火花。
“为了这个答案,我想了三千年,也等了三千年……如何,致天下以太平?”
“我用尽我所有的智慧,我回忆了我知道的所有历史,我设计了一条又一条道路,但却找不到能够通往未来的钥匙。”
“给我答案,给我能让我信服的答案……否则的话,你就别想离开这里!”
~~~~~~~~~~~~~~~~~~~~~~~~~~~~
“……来人,送敖龙将从后门离开。”
神色冷峻,阿服挥手作出指令。
“你们,都可以走……”
“但,小姐!”
家人们的惊呼,被阿服钢铁般的手势一下制止,跟着,她苦笑了一声,神色当中,居然有几分无奈。
“走罢,留着也是无谓。”
“那个人……不是为了取财,也不是为了杀人。”
“我现在才明白,他要毁掉的,是‘朱家’这个符号啊……”
就在刚才,本已完全控制局势的伯羊,居然主动退走,退出门洞,退入群盗当中。之后,他更以卒不及防的速度,散出浅黄色的药粉,将诸盗罩入其中。
“自上清身陨,普天道门皆言东海留仙就是第一魂法强人,孰不知,我药王谷以药入法,以毒控魂,也自有一番妙用。”
“……教你们看看,这是,连留仙也用不出的变化!”
一反手,自杯内拈出上绘双鱼图案的扁平铁盒,信手拍碎,立见无数淡绿色的光点自盒内涌现,如渴马赴水,疾射入群盗体内,更令之出现极为明显的变化:速度、反应皆有所变慢,神色转作麻木,却仍是不住前移
“以魂入体……这是三山方术。这些人,已成行尸走肉。”
龙天堡衔命帝京,雄踞东海,诸岛势力无不了然于心,敖开心只扫得一眼,便看出这正是留仙独门鬼法,只不知怎地会到了伯羊手中,他自不知留仙刚刚已为伯羊所杀,一时间,竟难止惊疑:“三山何时和药王谷勾起手来啦?”一边已道:“不妨事,射断关节便好。”阿服依他提示发箭,却听扑扑闷响,虽能射穿,却射不断,竟不能将群盗速度减慢多少。
“敖龙将,莫费心了……你但识得三山以魂入体的法门,又岂知我药王谷以毒强身的妙用!”
隐身群盗当中,根本不予阿服将他狙击的机会,伯羊冷笑开口,声音飘乎不定,也真如鬼音一般。面临这样的压迫感,阿服终于咬紧牙关,发出命令,教一众家人带着敖开心退走。
(可恨,我朱家向来以军法治家,若二百家丁能有半数……不,只要给我五十人……那怕是大伯他们家里那些废物,只要听得懂号令,张得开弓,得我指挥,这伯羊又能算什么东西,区区百来山贼,又能算什么东西了?!)
“但……你为什么不走?”
眼见自己根本无力反抗,敖开心亦不多作无谓事情,止是直直盯着阿服,意欲劝她同退。
“包羞忍辱是……是好样的,卷土重来自有时啊!”
“……不,我不能走。”
短时的沉静,之后,阿服举起手,指向上方。
……那里,是朱家堡的最高处,尽管已经不止一次进入过朱家堡,敖开心却只是第一次注意到,那里,似乎有着隐隐的红色。
“其实……这一切本来完全不该发生。”
声音突然变得沉郁,凭空生出几分忧郁,敖开心听在耳中,竟莫名就生出几分妒意来。
“我有一个哥哥,他从小就聪明绝顶,胆子大,武功也好,七八岁上就把家传箭法练成了一半。我的箭法,一直是他在指点我练……”
本来,那个人就该继承朱家,既有名份,亦有实力,若有他在,无论朱子森还是旁系诸朱,都轮不到他们动心思想主意。
“但是,我哥他的心志太大了……今天的朱家,根本没法托起来他。”
若果倒退百年,以当时名列三公之首,执掌天下军权的朱家为支持,那个年轻人,或能作出不得了的事业吧?但,不幸的是,他所承接的,却是一个早成惊弓之鸟,从上到下都丧尽了雄心壮志的朱家,一个残破不堪,把求田问舍钱米茶帛当成了头等大事的朱家。
“我哥常说,这样的朱家,是一个耻辱,带领这样的朱家,他没法去见皇觉祖先和燕北祖先,没法去向列祖列宗交待……”
说出口的,是雄心,没说出口的,是仇恨,但原也不用不着阿服说太明白,帝京对朱家的算计,朱家对帝京的仇恨,敖开心,又岂会不明白?
“结果,有一天,他告诉我说,他要出门了……他知道了一个线索,他要去一个地方。一个能让他重振朱家的地方。”
“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当他成为世上最……”
忽然止住,阿服怔一怔,接道:“他回来时,我会知道的。”
这话说的不尽不实,显然有所埋伏,敖开心次凝神细听,倒也没有发问。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天,是他最后一次给我讲故事。”
“因为他要离家,所以,他给我讲了一个回家的故事。”
“他说,在很久以前,很远的地方,曾经也有人象他一样,离家去很远的地方,那时侯,家里为了让他在回家时不会迷路,就在窗口点上了一盏灯,日夜不灭,无论他走到多远,只要回过头,就能看见那盏灯,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那一天,刚刚九岁的阿服,独自,把那块鲜艳的红布系在了朱家堡的最高处。
没有告诉敖开心,这块红布是自一面曾经代代相传,现在却早被子孙们当作废物丢入仓库深处的旗帜上裁下。她只是简单表示,“对哥哥来说,这块红布,会比灯更好。”
(因为,那是取自红巾军军旗上的红布啊……)
……一去十余年,阿服的“哥哥”,再也没有回来。
“大伯他们,都说哥哥死了,包括子森……虽然不说,但我看得出,他也相信哥哥已经死了。”
“只有我相信,他一定还活着。”
“他一定还在努力,他绝对不会放弃。”
“成功的那一天,他会回来。当累极的时候,他……我希望,他还能回来。”
“而在他回来之前,我,要代替他,守护朱家,守住这个家……”
“只要朱家堡还在,哥哥累了的时候,就能看见回家的方向……只要这块红布还在,哥哥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眼光变得柔和,阿服喊过几名家人,要他们把“这位公子”用快马从后门送走。
“你不是朱家的人,没必要呆在这里。”
“但是……”
调匀呼吸,敖开心慢声道:“如果我说,我也愿意作‘朱家的人’呢?”
“不管其他人有多少想法,但……敖某此来提亲,绝无,杂念!”
“我刚才就已说过,管你是丫头还是小姐,管你是孤女还是千金……敖某对你,是真心爱慕!”
斩钉截铁的说话,令周围家人尽都愕然,之后,则是不自禁的,欢喜的笑容。
但,听在耳中,阿服却只露出几乎是“惨然”的笑容。
……当她这样笑的时候,整个人,都似乎透明了起来。
“真心爱我……但你真得知道我的‘真心’吗?”
猛一挥手,阿服厉声道:“把他送走,我不要再见到他!”
“你……”
还想开口,但阿服动作比敖开心更快,“哧”的撕落自己一截衣袖,塞入敖开心的口中,用力极大,噎得敖开心“唔、唔”作声,急得两眼翻白,却到底再说不出话来。
之后,阿服再也没说过话,始终就是冷冷的站在那里,用着固定的节奏,一种能够让体力得到最大限度恢复而又能最大程度阻滞对方前进的节奏,一箭,又一箭的杀伤着对方。
直待敖开心被带走,直待其余家人也都在命令下退走,直待那最后一声脚步的回音也从广场上消失,阿服,才突然间,有了微微的战抖,脸上的肌肉更在痛苦中扭曲起来。
(你说你爱我?)
(但你知道吗?为了守护这个家,我作了什么事,作了多少事。你知道吗?)
(你说你爱我……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看清我、看懂我……如果你真的知道了,然后,你还可以说你爱我吗?)
(我,我这样一个满手血腥,我这样一个下手残杀亲族也绝不会犹豫绝不会手软的女人吗?!)
泪水无声滑落,流过阿服那平凡到甚至有一点丑陋的面庞,却,居然衬出了几分刚强,几分坚忍!
(真情心领,却不敢相报……你我今生,有缘相见,却无缘相守!)
指张,弦振,箭尖啸、飞驰,划破天空而后坠下,深深陷入敌人的胸膛,便有鲜红的血夜,从血槽喷溅出来,张扬,如怒放的花。
(求来生……我们,还是求来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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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要回去。”
挺直身子,云冲波神色怔忡,却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坚定。
“干王啊,你不能这样决定我们命运……我们的身上,带着太多人的希望,个人的想法,早不重要。”
“身为不死者,我已经没有资格自伤。”
“我,必须回去。”
出现了极为奇妙的表情,似乎是疲劳,似乎是轻松,似乎对自己满意,又似乎对自己很生气,云冲波好象刚刚经过长途跋涉,卸下背上包袱的旅人。
“至于未来的道路……我承认我不知道。”
“我不是什么聪明人,但我也一直在努力的想,想什么是太平,想怎么才能达到太平……虽然我想不出来,但我还是很努力的想……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
点着头,透过云冲波的五感,长庚可以知道外界发生的事情,与子贡的交流,他完全明白。
“可现在,看着你,看着躲在这里空想了三千年的你……我突然明白了。”
“我错了,你也错了,天王、东王、翼王……我们都错了。”
“干王啊,你说你想了三千年……三千年无所获,但你想过没有,以你的聪明,你的见识……如果入世三千年,或许,早已把那道路找到!”
并未留意到,自己的口吻已在悄然改变,开始以平等之姿面对长庚,云冲波边想边说,讲的不快,时断时续,却令长庚眼中出现了隐隐的光彩。
慢慢回忆着,云冲波把“白莲”的故事约略叙述,尽管长庚不明白他突然说这些有何用意,却还是很耐心的听了下去。
“这个事情,我已经听过两次,两次,都是由当事人亲口对我说的……唔,可以这么说。”
苦笑着,云冲波不觉又回忆起在那雪域天路上,化身净土老僧的诛宏,是怎样借他人身份,把那段故事告诉自己知道。
“我第一次听说的时侯,很感动,很佩服他们,为了改造佛门,不惜一切……第二次的时候,也一样。”
但,感动之余,云冲波却又觉得,有些事情感觉上并不对,虽然,他并不知道不对在那里。
话头一转,竟然又带到了盗跖的身上,回想着对方是怎样耐心的诱导自己掌握力量的流动,云冲波不禁浮出感谢的笑容。
“那真是非常有意思的技巧,自己只用一点点的力量,依靠非常柔和又精巧的动作,来引导甚至是榨取对方的力量,引为已用……用这样的办法,就算是面对力量居于上位的敌人,也可以撑持一段时间,更可以给对方造成极大的消耗。”
“唔,这的确是道门的绝技,但……”
“不,干王,这不是我想说的重点。”
截断掉对方的说话,因为云冲波很有信心,对方一定还没明白自己的思路。
“然后,我曾经问了一句话。”
回想着自己当初的想法,取人之力以敌人,却有着不可逾越的缺陷,就算全取对方之力,也不过战成平手。
“我就想,如果是同时对战多人呢?如果能够同时引导这些人,从这些人身上榨取力量的话……那怕,一个人身上只取出少少一份,合在一起,应该也能够一击打倒任何一名敌人吧?”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
引导,控制,这些对武者的要求可能比刀剑相击还要更高,需要无比坚韧的神经,与无比精密的计算能力。
“何况,随着对手的增强,运用这些技巧的难度也会成倍增加,就算是道门的最强者,大概也只能同时应付两名同级的对手,要以一敌百……”
“不,这也不是我要说的重点。”
可行性的分析,盗跖早已作过,且比长庚的分析更为清楚,但,云冲波所想的却非止这样。
“我想的……是合力。”
“那怕,一个人身上只取出少少一份,合在一起,应该也能够一击打倒任何一名敌人吧?……这,才是我想说的重点。”
“……”
“这些天来,我接收了您的回忆,也激活了我的回忆,我知道了很多,您的过去,我的过去,浑天、东山、无言……我们很多人的过去。同时也有关虎林、有公孙三省、有左武王……很多人。您清楚的记着他们每个人的情况,他们的名字,他们的经历,他们的每个有用的、重要的细节,您也好,我也好,都还牢牢的记着。”
“……但是,您却记不住您自己的卫兵叫什么了。”
“不仅是卫兵,在您的记忆中,所有的下级道众,所有的百姓、所有的士兵,帝姓一方的也好,我们一方的也好,都是同一个样子,同一个名字……对您而言,他们没有细节。”
“……没有意义。”
“那是因为……”
欲言又止,长庚眼中闪过惊讶和领悟的光芒。
“蹈海,请说下去。”
“我是说……你们有没有想过别人的意见呢?”
“太平道众的意见,普通民众的意见……他们想要什么样的太平,他们想要怎样建成这个太平?您、我、天王、东王……我们中的每个人,都没有认真的了解过,考虑过。”
“可是……”
“我们……我们不死者不是神,不应该是神,也不可能是神。”
打断掉长庚的疑问,云冲波越说越快,越说越显自信。
“我承认,我仍不知道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太平,我承认,我仍不知道我该怎么建设那个太平……但,我知道,我应该,也必须去为了太平而努力。”
“我要作的,就是继续努力。”
“但……根本不知道,你又如何建设?!”
云冲波缓缓张开双臂,脸上散出自信而刚毅的神采。
“我不知道,您不知道,就算合我们十二不死者之力,也不可能知道,就算是太平……我相信,他,之前也不知道。”
“因为,大道如天,是走出来的!筚路蓝缕,开此山林!”
“太平,是为了天下,天下人心中的太平,才是真正的,也唯一可行的太平!”
“所以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南下,去到太平道众中去,记住他们的名字,记住他们的细节……了解他们在想什么,在要什么,了解这个天下,在想什么,在要什么……”
“能集天下人之力的,就是天下最强的武者,同样,能集天下人之智的,也就是天下最强的智者,到那一天,就一定能象您、或象其他无数大人物所梦想的一样。计算出……”
“通往未来的钥匙!”
脸色变作惨白,长庚道:“你相信,能作到自己所说的?”
“不能。”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回答,令长庚脸色又是一变,却听云冲波早已续道:“但失败也有其价值!”
“就在来到青州之后,我多次听人说起过战国时代那些伟大的人物,那些伟大的会议,百家争鸣,诸子并发,都只为找到一条路,一条通往‘太平’的路。”
“……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是为了实现‘天下太平’而设计自己的理论,但到今天,他们只是诸子讲义集成中的一篇,或者,只是一个专题,甚至一页。”
“而,我们却不会为此而嘲笑他们,说他们在作着错误和无用的努力,就算给您机会踏入时光长河,您也不会因为他们理论的无用而在开始就将他们抹杀,不是吗?”
“干王啊……我想我终会失败,我想我不会比您、比天王、东王,比小天国那时代作的更好,但我相信,我能让太平离我们更近一步。”
“……或者,至少,我能够再多标出几条错误的道路。”
“只要明天比昨天更好,就离太平又近了一步,不是吗?”
“今日太平道中,有一个叫玉清的人,他曾当面吐露过对我的怀疑……不,或者该说是憎恨……即使不用语言,他也能让我感受到那种东西。”
“但也正是他,使我终于明白:支撑太平道千年不灭的,不是不死者,而是天下万民对太平的追求,我们不必高视自己,能让太平不绝如缕的力量,原在天下。”
“石在,火就不会灭!”
怔怔看着云冲波,看了很久,长庚忽地长叹一声,整个人似突然塌了下去。
“不愧是蹈海……这一刻,我终于在你眼中,看到了仲连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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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到这时了,有些问题……我觉得,该要弄清楚一点。”
(透过交流,两人对证了各自掌握的材料,终于搞清楚朱家诸多血案的来龙去脉)
(根本不存在所谓来复仇的朱有泪,那只是一个传说,一个被朱子慕利用了的传说!)
(第一次的事情,是阿服远程射杀,第二次的事情,更是阿服近距离狙杀,因为没人知道阿服和朱子慕的关系,也没人会怀疑阿服才是那个凶手。)
(至于禅智寺这边,对方怕也根本没有什么杀意,只是想拖住这边一干人等,不要往援朱家堡。)
“没错,是那丫头。朱老三死的那天……我就知道了,”
长叹一声,孙孚意说出的话,让人目瞠口呆:那一夜,齐野语左武烈阳衔尾急追,本有机会将凶手追上,却被孙孚意横刺里杀出,搅得一搅,方令凶手跳去。
“那天,我其实已拦住了她……”
再忍不住,齐野语重重击掌,怒道:“那你,为何!?”说着却是身子一晃,忙运功镇压毒力。身侧左武烈阳虽未开口,眼中却也堪堪怒火喷涌。
“为何?”
连正眼都不扫两人一下,孙孚意嗤鼻道:“一边是美人如玉翩若惊鸿。一边是浊物两块面目可憎……你两个倒说说,我该帮谁?”
说着又蹙眉道:“只伯羊那厮,我真是错看了他……朱家堡那边,现在正不知是模样!”
帝象先苦笑一声道:“担心又有何用,所幸开心一早便去了那边,有他在彼,希望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却听一个极陌生的声音缓缓道:“会出事。我们还是要赶过去才好”
“这些日来,一直心潮难平,却只不知缘故……至此方明,一点尘缘,原来纠缠此处。”
和其它人一样中毒,没法将自己的力量发挥,自退入石室后,观音婢一直如石像般,低眉垂目,静坐无语,唯此时,却突然开口说话。
脸上带着苦笑,左武烈阳用虚弱的声音道:“师叔慈悲。但那贼子诡计百出,又是药王谷的嫡传……”
不必说尽,众人亦明白他的意思——伯羊既然放心它往,必料定这传自药王谷的毒药能够阻住此地人等。
而强如帝象先、孙孚意,之前谈话之时自然也未放松对毒素的抵抗。却,拖到现在,也未稍取成功。
(……就算我们能够压住体内剧毒,也赶不上那边了吧?)
依旧低首,观音婢一默不久,却开口说:“佛渡众生,唯慈悲意耳。”
(嗯?这是?!)
众人环视之下,观音婢双目似闭非闭,结印趺坐,恍惚间,身上竟现出十八臂法相,各捏法印,分持净瓶、宝珠等各般佛器——却都模糊不清,但见着白光缭绕而已。
诸人自不知这正是佛门“六观音法”中号称能“破尽一切人道苦”的“天人丈夫观音法”,但见观音婢法相庄严,神色之间一发脱俗起来,虽当此时,也不由生出赞叹之意。
按六观音法非出禅宗,原系天台、密宗两宗共创法门,以六观音相,破六道苦,若于阵中庇护友军,实是妙用无穷,但若孤身对敌,却嫌威力不够,是以近百年来早没什么了得人物修习,却不料十二年前,白莲役后,释浮图居然造访密宗,并天台余僧,求得这一路法门,授予自己女徒修习,其中有何用意,自无他人能测。
此时一室皆寂,虽室外厮杀不止,却再没他人留意,皆目注观音婢,绝无稍移。
见她默默运功一时,双目本似张非张的,忽一声低喝,额上铮然作响,自开一目,两眼同时大张--却皆无瞳仁,诸人看将时,无不目眩,但觉其中竟似乎有无限天地一般。
独那左武烈阳精熟佛法,于六观音法亦颇有所知,心下暗暗吃惊:“师叔好生了得!这遮莫便是能破前世业、今生惑、来日苦的‘三慈目’?要开三慈目,必履大圆通,她年纪轻轻,居然已将这一路观音法修炼到这般境界?”
却见三目中投放毫光出来,竟似有些驳杂,方恍然而悟:“是了,听闻师叔本是胎中带来沉疴,药石难施,全赖释尊以无上妙法,将一块灵犀问心镜的碎片投入体内,方才吊住性命,复授她佛法武技,以强身体……她这原是倚了问心镜之力,方能开天目,现法身。”却仍觉乍舌不已,纵有法器,这修为也着实非凡,盖莫说左武烈阳自己,便他本座恩师,也断无这般能为。
此时诸人本都觉周身酸软,吃那光一照,立觉有所舒缓,虽似无大效,倒也没谁不知好歹到开口催促,忙各自用功,只求能将这毒素快些逼出。
(等我出去,一定要把那混蛋打得鼻青脸肿……)
全力逼毒,孙孚意心中却禁不住点滴乱思,盖,本来打定了主意做食蝉的螳螂,却被人一喙啄中,险些没有翻身之机。
心中想着,感觉着力量一点一滴的回复,这东江的浪荡子正盘算脱困之后要如何报复,却,忽然觉得全身力量一滞。
(这?!)
孙孚意急抬头,亦见帝象先等人跟他一样,把目光投向了一个人。
本未注意,现在三目毫光却明显斑驳起来的观音婢。
原本诸臂所执法器,宝瓶、双鱼、法轮、金幢、莲花、法螺……宝光四溢,虽握手中,却似无一刻不动。此刻,却如经风残云,冬日经幡,失了不少灵气,形象也一时虚化,似要破碎一般。
依旧宝相庄严,却任谁也看得出,观音婢大大不妥,盖因她原本净白如玉的面上,浮起丝丝黑气,更见黑气隐隐向她双目涌去,随着黑气涌动,观音婢的身子更在止不住的颤抖。
(不好!)
左武烈阳终是稍有见识,立刻反应过来,观音婢本就是借法宝之力,强发慈悲法力——怎奈她再有大慈悲、大觉悟,仍不过一年轻女子,就算从胎里带来的佛力,也不过二十几年,何况她身体本弱,怎禁得住这大法力的消耗?
“师叔!”
情急出口,却难以为继,只因,这“六观音法”,左武烈阳亦不过略有所知,纵然想帮手,却哪里能够了?
“……我没事。”
额上已沁出汗来,黑气笼罩下的玉容亦现出大片红晕,显是勉力支撑,观音婢强出口宽慰。却谁也看得清楚,也许下一刻,观音婢自己就将不支倒地。
(嘿,到底是功亏一篑吗?开心,我怕是赶不过去了啊……)
不止帝象先,在座诸人心中无不现出惋惜的念头。唯此时,最不可能的人,却突然出手!
“你,在说谎。”
轻轻按着观音婢的肩头,那人忽自摇头,道:“不对,你不会说谎……应该说是,你没有说出全部事实。”
“出家人打不得诳语……告诉我罢,为什么?”
“你!”
同时色变,帝象先也好孙孚意也好,从刚才起,他们都一直把这个人看在眼底,却又都完全无视掉这个人,盖在他们心中,这个人委实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
禅智寺主持,释远任!
宝相庄严,绝无稍移,三道毫光依旧在诸人身上游走不已,观音婢唇齿不动,却不知怎地,竟能发声道:“你……怎知道?”声音与平日无异,只显着又清冷了几分。
“……正如你们所认为的,我只是一个骗子,一个无耻的骗子。”
目光有些漂浮不定,释远任露出自嘲的笑容
“所以,别人说谎,我一眼就看得出。”
(被释远任看破,观音婢淡然承认:自己的说法不实,这手法并非“驱毒”,而是“取毒”,是以近乎“移经易脉”的手法,用本身元气将他人体内毒质置换过来,再以问心镜之力镇压,徐徐销磨。)
(这是释浮图自创秘法,其实质,近乎割身饲虎,将毒质转入自己体内后,以灵犀问心镜的独特力量,徐徐涤洗逼出,)
(在释浮图的手中,“六观音法”被推导出了“六神观道”的上段法门,变化愈增,运用无穷,观音婢所用者,正是“地藏观音道”,取地藏王菩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意,割肉饲虎,度人间苦!)
“不愧是佛尊……”
似这种功法,可说全然是损己利人,也只有以释浮图这种大慈悲心,才会创制这种功法。
“但你不是佛尊,你的力量根本不够……你想死吗?!”
最为着急的居然是孙孚意,左武烈阳也是面色大变,但,始终也是六情不动,观音婢面色如水,淡然表示说,自己愿意。
“我尝问释师,何是证三生法,如何修菩萨道……释师却只赐我当头棒喝,道是‘从心所欲’。”
诸人自然不知:观音婢自幼便被释浮图收入门下,养就清心寡欲的性子,虽然年轻,却已将心境修炼得极为精深,直如枯木涸井,根本不知何为“从心所欲”,倒近乎儒门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更不知道,她在听说朱子慕事后,居然会恍然若失,而终于决定首次尝试“从心所欲”,去不惜代价的施法相救。
……所有这些,观音婢自不会说,诸人也不会明白,但他们却能看出:观音婢的脸色越来越显灰暗,身体也出现不自禁的抽搐。
对观音婢的情况,孙孚意左武烈阳自然是最为关心,尤其孙孚意,神色间简直恨不得自己设法将毒质吸纳回来,但,奇妙的,在他们之外,释远任居然也是脸色连变,时而愤怒,时而犹豫,似有极难决断之事在心中一般。
“年轻人……越是年轻,越不知死不惜身么?”
忽地长叹一声,释远任道:“也罢!”
“老夫聊发少年狂……贫道今日,便也从心所欲一回!”
(贫、贫道?!)
虽说此刻气氛严肃压抑,但猛然听到一个和尚自称“贫道”,诸人还是极感违和,而一直看他不顺眼的孙孚意,更几乎想抢上前去,先将那佛光湛然的秃顶打肿。
那释远任,却似知人心意般,亦是先和孙孚意招呼,漠然道:“孙少……我知你一直恼我亵渎这一方佛土,作许多焚琴煮鹤、著粪挂金的勾当……却不知,这一切,原非贫道所愿。”
将五指一张,按住壁上那张总也值得几十两银子的佛画,释远任嗔目道:“你不是恨某毁却碧纱笼么……今次,便教你看看!”顺手便撕将下来,现出背后石墙,却当不得释远任发力一按,竟然片片碎裂,掉落下来。
(这是,以薄石板涂色而成……)
心中已有预备,但,当终于看清,被释远任藏在墙体的东西时,孙孚意,仍然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那是一堵已极为陈旧的白墙,整个墙体都被巧妙包裹进显然是后增的石块当中……但这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墙上有一处地方有着明显的不同!
“碧纱笼早已撤除,字迹也早已刮去……但,这堵墙,仍然值得关注,仍然值得我这样的人不远千里赶来,将它污化,将它隐藏……”
“这是……忘情诀?!”
声音中透出惊疑难信,盖帝象先一见那堵残墙,便觉得心中一动,不自禁已将那三字说出,立时一片哗然。
天下最强武学之一,琅琊王家赖以开宗立门数千年不坠的神技,忘情诀?!
……怎会,在此?
一片混乱当中,倒是孙孚意最早流出颖悟神色,惊道:“是了,那个人……”便听释远任冷笑道:“不错。”
“千多年以来,禅智寺早成风流胜地,但读过几卷书的,皆知碧纱笼故事……但,谁又还记得,曾经一怒题诗的那个人……姓王!”
手一翻,掌中早多出一角纸片来,已是残旧不堪,似是从整幅书卷上扯落的样子,孙孚意眼睛最尖,早瞧着还有八九字的样子。
(云何须问,赫日正当……这写的是……)
正苦苦思索,却见释远任将掌一合,把纸片揉在当中,神色之间,颇显惋惜。又见他十指交握,中间,却隐隐有淳正金光透出。
说也奇怪,释远任手上泛出金光时,那块墙壁也似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一样,鼓动,开裂,并泛出一样的金光来,阴晴明灭,两者并无二致,倒似是一处呼吸一般。
墙上的光渐渐扩大,原本涂在墙上的一层不知什么东西如龟甲般裂开,剥落。似因开口渐大,那金光也渐渐稀薄,慢慢转成了白光,只泊泊然,让人仍看不清墙内的样子。
帝象先看在眼里,倒觉得有点眼熟,恍惚间仿佛看到一轮太阳从黑漆漆的墙壁里升起一样。
只未及他想清楚,释远任忽然一声大喝,双手紧握,指间的金光转浓,却忽然啪的一声,像水中气泡破了一样,消散于无形。
(……这算什么?)
虽然聪颖,却毕竟没见过三王秘技,孙孚意便不及帝象先首先发现异状。
一团白光,从墙上浮起,缓缓飘至观音婢后脑,似悬了一圈佛光,越发显得她真正的观音菩萨也似。
得佛光之助,观音婢脸上黑气转眼褪去,眼中三道毫光又盛了起来,也纯净了不少,用比之前快两三倍的速度,助各人成功解毒。
心腹之患,一朝尽去,众人皆站起,活动手脚。唯观音婢,向着自己之前心里也颇不屑的本寺主持,释远任,表示诚重的谢意,并如弟子一般,向他请教是怎样帮自己推进了修为,竟能使这屠龙之术一般的“六观音法”完功。
面对疑问,释远任却只是微笑挥手,表示说事后再有分解。
“何况,当下急务,在朱家堡。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
只是……还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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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贡已等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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