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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安站在灞桥头,问前来送行的邱敏:“你不折枝柳送给我吗?”
柳与留谐音,多用来表达对友人的挽留之情,同时柳枝有祛祸辟邪的作用。
此时还是正月,柳枝尚未发芽,邱敏折了一枝光秃秃的的柳条送给栾安。
栾安轻叹一声接过。折柳相赠,要折两截。一截送给离别的友人,表祝福。一截留给自己,表示盼望早归。邱敏只折了一截给他,自己没留一截,虽然她可能不懂这其中的缘故,但怎么感觉不是个好兆头,难道他真回不了长安了?
邱敏不舍地看着他:他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上见到的第一个人。
韩愈诗云: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潮阳那么远,在通讯交通不发达的古代,栾安这一走,她又住在深宫中,从此天涯相隔,不知再见是何期。
“栾安……”邱敏忍不住泪流满面。
“别哭了。我这不还没死吗?”栾安抬手替邱敏拭泪:“帮我跟皇上道个歉,是我对不起他。我走了以后,你自己多保重。”
邱敏应下,嘱咐他:“你也要保重。那地方天气热,潮湿,你去了以后可能会水土不服,宜食清淡之物,还有,你胃不好不能吃海鲜,海鲜多为大寒之品……”
栾安听她絮絮叨叨说了许久,才问:“你去过那里?”
邱敏没有再隐瞒他:“去过。”
“你是那地方的人?”
邱敏摇头:“不是,只是去过那里而已。”
栾安点点头,不再追问这个话题,转而问她另一件事:“念雪死之前,你去见过她吗?”
“见过。”
“她有没有话留给我?”
邱敏想说没有,但张了张口却说不出来,栾安见她这样哪里还会不明白,轻轻一叹:“也罢。这也是我的报应。”
邱敏不解:“是她对不起你,你这么说,好像你对不起她似的。”
“我对不起的人不是她。”栾安静静地看着邱敏,几年时间过去,她的长相和曾经的秋敏大部分像,有些地方却不像,都说相由心生,她如今的相貌,大约有一部分是像回了她自己吧。
“我对不起的人是秋敏。我欠了她的,所以老天让另一个人来责罚我。”
邱敏微怔,栾安避开她的视线,看向桥边随风飘摇的柳枝:“她本姓姜,农户家的女儿也没正经起个名字,因为行三,一直都被三丫头三丫头的叫。她上头有两个姐姐,轮到她出生时又是个女娃,所以生来就不被父母喜欢,当成小猫小狗一般的养着,吃不好穿不好,我有时看她可怜,会带她挖山药摸鱼儿吃,哪知她从此就总跟在我后面,赶也赶不走。”
邱敏默默地听着,她知道栾安在说的人是秋敏。
“一开始我嫌她烦,但是她很听话,从来不给我添麻烦,我也就同意带着她一起玩,那时候家乡的小孩们都笑她是我的小媳妇,我们的父母也有默许之意,可我偏偏不喜欢她,大约是因为她太听话,太顺着我的意,让我觉得没意思吧。十岁那年,家乡遭了蝗灾,许多人家过不下去,就开始卖儿卖女,正巧那年皇宫里要收小孩,父母就想把我送进宫里去。那时候我年纪小,还不明白做太监对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进了宫后能吃饱穿暖,不用再挨饿,便同意进宫。她听说我要进宫,跑来求我不要去,我当时还凶了她,她哭着跑走了。本以为她恼了我,从此不再理我,哪知第二天,在入宫小孩的队伍里我又看到了她。原来她回家求父母,让她代替她姐姐入宫。我们那批入宫的小孩都是十岁,她当时只有八岁,负责来收人的老太监本不想要她,可后来发现她长得好,便破格收了。那批女孩子当中,她的长相最漂亮,一点也不像农户家的女娃。那老太监还说,她以后会是个有造化的,现在想想,对方只说准了一半。”
朝日从无尽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起,淡金色的阳光中,栾安的脸上带了温暖和煦的色彩。
“入了宫以后,管事嬷嬷给她起名叫秋敏,她得了名,高兴得一连三天都在笑。我们一同入宫,从最低等的宫人做起。我不懂事,入宫没多久得罪了林贵妃宫中的小太监,被打断了腿,她不眠不休照顾了我三天,因为误了值班,还被管事嬷嬷罚顶水盆。宫内的小孩也是分派系的,我得罪林贵妃宫中的小太监,其他小太监也跟着排挤我,她却总跟我在一起,结果连带她也遭到排挤,那些小宫女折腾起人的花样可多了,栽赃陷害告黑状,脏活累活丢给她干,有次还把她的头发烧了。我赶她走,叫她别来找我,可她总是不听,后来我去给林贵妃宫中的小太监磕头赔罪,得了他的谅解,我两的日子才好起来。”
“她十三岁那年,模样已经出落的很整齐了,被指派去御花园的水阁中侍茶。谁都知道那是在抬举她,虽然只是个端茶倒水的奴婢,但指不定哪天运气好碰到圣上,就得了造化。可她只去了一天就被人送了回来,原来她故意犯了一个小错,将茶具摆错地方,管事公公瞧她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责罚她一顿,另找人把她替换下来。那时我还埋怨她不求上进,白白浪费这么好一个机会,她那时看着我掉眼泪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记得。”
栾安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眼中有了悲戚:“没多久,卢膳叛变,先帝弃城逃跑,我和她也准备逃出宫。我贪财,想偷些金银器具带出宫用,不想遇到两个尚方司的太监打劫。她让我把金银器交出去,我不肯,结果惹怒了那两个尚方司太监,换来一顿拳打脚踢。其实那天该死的人是我,可是她挡在我身前,替我承受了致命一击。她因为我而入宫,最后也因为我而死,好像她来这世界一趟,就是为了我而活。可我何德何能?我他娘的就是个混蛋!”
栾安背过身,不再看邱敏,缓缓地说:“我告诉你这些,就是要让你知道,我是一个混蛋,不值得你因为我而跟皇上置气。当时我会带着你逃跑,那是因为我不知道秋敏已死了。可是一个人的性格变化如此之大,便是愚钝如我,最终也觉察到了不对。但那时候皇上同你亲近,所以我忍了下来,后来在山道上遇到山贼,我毫不犹豫地就丢下你逃跑,因为对我而言,你不过是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陌生人。但你是个有造化的,还跟我们一起进了宫,我当时想,我在宫中也需要一个同盟,加上我发现皇上喜欢你,自然就同你更加亲近。所以从头到尾,我不过是在利用你,你实在不必为我伤心难过。”
邱敏定定地立于晨光中,栾安背着她就站在十步之遥的地方。
桥下的风携带着阴寒的水汽涌上来,拼命翻扯裹着他单薄身体的麻布袍,他以戴罪之身前往边地,除了身上的衣服,什么也不能带走。
一旁的押送官给栾安套上沉重的木枷,另一名则牵起连着他的铁链道:“时辰到了,走吧。”剩下的两名官差则跟在栾安身后。
邱敏目送他一瘸一拐地蹒跚远去,晨光中他的背影被空气中漂浮的尘埃模糊,泪水再次不受控制的喷涌而出,她快跑几步追上前,将早已经准备好的一袋钱塞入押送官差手中:“几位路上请照顾好我朋友,他身体弱。”
那官差收过钱,和气地说:“姑姑放心,保证将人平安送到。”
栾安仍背着身,没有回头。
邱敏看着他单薄的身体,心想他瘸了一只腿,身体也不强壮,被发配潮阳做苦役,他能干得动那些粗重活吗?她走到栾安身边,低声说道:“不管你怎么说,我还当你是朋友。”
栾安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喉咙中发出一阵阵压抑的呜咽声。
邱敏知道栾安之所以要对她说那些话,就是怕她回去后跟沐泽生气,那样沐泽一怒之下恐怕就真的不会再将他召回皇宫了,所以他宁可得罪自己,也不敢得罪沐泽。看来经过这一事,他也算长了心眼。
栾安背着身抽泣了一阵,才哽咽道:“你要好好的活着,以后当娘娘,生下小皇子,活的高高在上,那样我就还能继续假装秋敏很幸福,比跟我在一起的时侯幸福……”
邱敏垂下头,听着他的一字一句的交待,想起曾经金玉锦绣的宫廷生活,一时间泪如泉涌。世事多变如尘世繁花,花无百日好,人无千日红。
她不知道自己垂着头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小北走到她身后说:“姑娘,栾公公已经走了。”
邱敏这才抬起头举目四望,果然已经不见栾安的身影。
四个孔武有力的轿夫抬着一顶红缎暖轿停在邱敏面前,小北体贴地撩起厚呢门帘,霎时一股暖气从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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