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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普仑轻轻地颤抖着探出了手,朝远方,朝高处。
他不像是在指挥,而是想去触碰什么一生未得的东西。
他的嘴唇在跟着微微念动,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一片可怕又惴惴不安的静寂中,合唱团以最轻缓的无伴奏清唱,开启了最后之日的那曲颂歌:
“复活,是的,你将复活。
我的尘埃啊,在短暂歇息后!
那召唤你到身边的主,
会将赋予你的新生。
你被播种,直至再次开花!
我们死后,
主来收留我们,
一如收割成捆的谷物!”
圣咏之声澄澈,静谧,在听众上空盘旋。
如昼光,如星辰。
一切复杂的配器和对位消陨散尽,只剩弦乐器静静流淌的四部和声,与木管组微弱的三连音遥相呼应。
第一诗节过后的间奏曲,“宣告者动机”、“恳求动机”与“升天动机”依次被回顾,并在酝酿着新的事物。
过往一生的种种画面如走马灯般浮现,他为乐队击拍。
他想起了自己那些哀恸的恳求,那些所惧怕的失去。
但此时竖琴侧后方的女中音姑娘再次站起,如是而唱:
“要相信啊,你的心,要相信——
你并无失去所有!”
中音双黄管配合着她深切的抚慰歌谣,呈示出了第二诗节“复活众赞歌”的变形。
“…..你并无失去所有!”
卡普仑浑身如电击般颤抖。
“你拥有,是的,你拥有渴求的一切!
拥有你所爱、所欲争夺的一切!!!”
这里的进入声部稍微多了点。
他压抑着情绪,指示乐队再度以“恳求动机”和“升天动机”回应。
少女身边的另一位姑娘也缓缓站起,双臂张开托举。
像是替作曲家作答,替指挥家作答;
也像是对同样承受着病痛和苦难的合唱团团员们作着劝慰与宣告;
她唱出了以“升天动机”为变形的第三诗节——
“要相信啊:
你的诞生绝非枉然!
你的生存和磨难绝非枉然!”
卡普仑再也无法保持克制。
他开始哽咽,两行滚烫的热泪,从浑浊的双目流出滴落。
第四诗节的“复活众赞歌”,合唱团齐齐哼鸣而出:
“凡所生者必灭……”
氛围肃穆,声音沉重,情绪低迷。
……生者必灭?听众在犹豫彷徨。
可随着卡普仑双手重拍击下,第二句换气,他们再无任何犹豫,朝尘世发出毫无保留的呐喊:
“但所灭者必复活!!!”
一低一高,一抑一扬,天地为之失色!
听众灵台霎时一片澄明,潸然泪下!
“结束战栗,停止惧怕……”
“准备迎接新生!!!”
间奏曲,小提琴向上奏出仰天长问似的七度大跳,乐队以动人的音流连接起晚月与初霞。
一切发生了新的变化。
第五、六诗节,卡普仑觉得自己已经感受不到身体下半部分的存在了。
但是他开始仰天而笑。
因为女高音独唱与女中高音二重唱正昂扬澎湃、愈拔愈高:
“啊,无孔不入的病痛,
我已脱离你的魔掌!
啊,无坚不摧的死亡,
如今你已被征服!
乘着以炽热之爱的动力赢得的双翼,
我将飞扬而去,
飞向肉眼未曾见过的那道光!”
长路将尽,救赎在望,弦乐器在震颤,竖琴拨奏出如镜面般光滑的琶音,他一边指挥着长笛和圆号进拍,一边笑得泪流满面。
第七诗节,“升天动机”终于蜕变为了它最终的形态。
他笑得泪流满面,那处总谱最复杂的片段早已在心中倒背如流,此刻手指依次掠过合唱团上方的各处席位,给出拍点,向上微提——
“乘着以炽热之爱的动力赢得的双翼…..”女中音组唱响升天动机。
“……乘着以炽热之爱的动力赢得的双翼…..”男高音一组唱响升天动机。
“…………乘着以炽热之爱的动力赢得的双翼…..”男高音二组唱响升天动机。
“………………乘着以炽热之爱的动力赢得的双翼…..”女高音组唱响升天动机。
“……………………乘着以炽热之爱的动力赢得的双翼…..”男低音组唱响升天动机……
人声与乐队接连错拍叠置,层层爬升,对位声部交织在一起,复活的奇迹现于眼前,掀起弥天卷地的白热高潮:
“乘着以炽热之爱的动力赢得的双翼,
我将展翅高飞!
我将死亡,直至再生!!!”
指定的另一组铜管高奏凯歌,卡普仑的一头灰发,如积雪触碰火焰般枯萎消融。
他将指挥棒升向了高处,比乐队还要高的地方,比合唱团还要高的地方——
端坐于管风琴演奏台的乐师,手脚齐齐落入键盘!
“嗡!!——”整座大厅都在共振颤抖!
第八诗节,璀璨夺目的“复活众赞歌”,全体乐队和合唱团全身的血液涌上脸颊,张开双臂,放声高歌:
“复活,是的,你将复活,
我的心啊,就在一瞬间!
你奋力以求的一切,
将引领你亲见辉光!”
无数神圣的音响交相辉映,震音变得晶莹剔透,天体开始了它们彼此间的碾压碰撞!
“蝇————”
卡普仑觉得耳畔出现了细密的蚊音。
他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挥拍。
意识在流逝,他通过竭力在脑海里勾勒总谱的方法拖延时间。
经验的部分在消散,超验的部分在上升。
钟声大作,愈拔愈高,号角之声扩展到天地尽头。
“扑通,扑通……”视线里是虚无的黑,心脏在剧烈跳动。
定音鼓展开雷霆万钧的滚奏,交响大厅原本荡漾的金黄色彩,化为了让人无法睁眼的白炽。
绝响终成!
“铿!!!”
乐队结尾降E大调和弦的强击,盖过了指挥棒脱手落地的声音。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心跳又好像不是自己,是离自己更远的高处。
更高的远处。
感觉好像有很多人急急忙忙放下了乐器,又好像有更多人冲着翻跃上了舞台,仅仅只是感觉。
“蝇——————————”耳畔的杂音嗡鸣从小到大,又逐渐驶离,那些锥心的疼痛像是在一块块地乘着热气球飘走。
没有听到乐迷鼓掌,再也没有任何声响。
指挥台上那道句偻的身影,像一颗参天大树般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