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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元的表现可以说是咄咄逼人,他甚至带着某种悲壮的气势,当然,他们自然也有足够的理由。这一代导演糟糕的经历几乎可以和沈正辉父辈相提并论了,好不容易学成了出来愕然地发现整个国家的电影体制完全改变了,找不到拍电影的工作,即使能拍电影也不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拍电影。他们和已经依靠国家的力量拍片从而在国际上成名的第五代导演不同,必须从一个新起点自己开始,艰难地拉投资、拍片、跑发行。从一条夹缝中艰难地挣扎寻求自己的道路。
这一代导演几乎都是这样艰难地白手起步,完全依靠自己拉资金,找关系,做计划,拍电影,然后还不得不扫尾电影拍成了之后的一系列的发行工作。因为很多时候大陆不能上映,于是这一代和第五代最大的不同是他们不是在国家的支持下国际化的,而是相反,他们本身已开始走的就是国际化的道路。也就是说,他们的电影一开始就是拍给外国人看的。
民族的也是世界的,这个世界上必然有着对于别国世界感兴趣好奇的观众,对于异国他乡的故事的兴趣远远胜过了身边的日常,于是所谓的艺术的电影并非没有市场。物质生活越是丰富,对于精神生活的要求也就越高,于是最商业化最主流的东西有时候反而会被追求更高精神生活的人抵制,一些非主流的东西会获得固定的人群的追捧。市场细分到了这样的程度,即使做小众的东西也能够赚钱。因为非主流的东西的投资收益的方式和主流的东西是不同的。
市场化的情况下,国家能够管理到非主流小众兴趣爱好的层面上吗?严格来说,他们是可以的,他们可以通过种种方式,让非主流的东西不能公开上映。但是在实际的操作上。在市场化加上全球化的时代里,政府部门的管理力量只能体现在他被法律授予的方面和层面上。就好像民国时期躲在租界里面的进步作家一样,甚至第六代导演的境况还要更好一些。他们和当局以及主流电影圈还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2003年不就解禁了吗?相对而言,中国的艺术家都必须挟洋自重。毕竟泱泱大国、处处领先的天朝已经完全不存在了。在这样一个频繁交流,思想动荡的时代里。顺之者不一定昌,但是逆之者一定亡。
电影局在国内电影产业逐渐萎缩,产片量不高,票房也不行的内需不旺的现实情况下,在wto之后,国外大片步步紧逼的外部威胁形势下,一方面,和第六代导演缓和关系,拉拢人才。另外一方面,又把沈正辉扯出来做拉大旗作虎皮。今天的会议实际上很有意思,叫做中国电影的发展探讨会,电影局的主要想法无非是借用沈正辉这个票房奇迹好好压一压国内年轻导演的心气。别以为官老爷们在形势的逼迫下对你们让了步,你们从此就可以不服管教了,你们看看这位大牛,票房不知道是你们的几百倍几千倍,人家是怎么想的。你们不要拍出来电影不能上映就认为是我们电影局管你们管得太死了。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你们too-simple,sometimes-na?ve的思想不要太严重。
在场的不说全部的人。至少不少人是明白电影局的想法的。譬如张导演、冯导演和陈导演,在场就一言不发。他们是得益者,自觉不需要站出来和loser吵架。虽然他们和他们这一代的同行里有些人中间也有对电影局的腹诽,但是总体而言,他们是体制的受益者。即使从前不是,现在也已经是了。
他们都清楚这次会谈的目的。如果是讲电影发展和商业化的话,张导演也有资格发言。但是张导演一开始就向领导表示了自己是过来旁听的态度。从某种意义上讲,张导演的《英雄》是一部**型运作成功的电影。它的成功的基础是建立在张导演多年的名气的积累上的,甚至可以说这样说,建立在官方对于张导演不懈的支持和张导演本身国际化的名望身上。不然三千万美元的投资。谁会有这个胆量拿出来?杰特李、张影后、梁影帝、陈影帝这些个大腕,谁能够把他们聚在一起?能够用同样方法模仿张导演的路子的导演都在现场——冯导演、陈导演,他们现在都在这样做了。那么那些年轻导演们,用根本不出名的实力小演员,用几万块就当做片酬打发掉的演员的导演们,凭什么来走同样的路呢?
所以实际上,同样看出来这一点的第六代导演们,在来会场之前就已经憋着一口气了,这场会议,根本就是富人对穷人的嘲讽,不仅如此,富人还假惺惺地做出姿态,对穷人说什么:“你只要努力,有一天也和我一样,你要改变穷的观念。”
第五代导演和第六代导演实际上是一脉相承的,他们对于电影的观念、思想和主题,对于电影表现的看法等等都是如出一辙,只不过有不同的表现形式。从根本上讲,他们都不是受商业电影熏陶而成长起来的一代。先天从基因上就是艺术片导演,这实际上是中国电影人才培养的局限。但是这种话说出来就是地图炮,沈正辉所要讲的当然不是直指这个核心说你们都学废了,想要拍商业片就好好改造思想吧!他只能从侧面来讲商业片的发展,从正面讲商业片的注意事项。这就成了典型的老生常谈,根本不能激发在场的导演们的兴趣。
所以一开始,没有等到沈正辉照本宣科还是宣读他对于中国电影市场的看法和分析市场的需求,贾元导演就首先站起来为自己心中的忿恨开了第一枪。
贾元的问题很不好回答,稍不注意就变成了体亏屁思的结论。导演们抱怨体制限制了他们,但是实际上全部放开让他们按照自己的想法胡搞的话,也不意味着中国电影就可以对抗好莱坞大片了。电影局找沈正辉来上课,就是给这帮家伙提提醒——从艺术的迷梦中醒过来吧!我们不是电影工作者。但是我们见过太多了。
沈正辉抿了抿嘴,看着贾元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来,“沈导演,”他说道,“你对我提的问题怎么看?”
看热闹不嫌事大,有的人已经鼓起掌来。急得主持人急忙叫道,“大家注意秩序。”
“中国社会目前的矛盾,至少在电影产业上是群众们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和落后的生产力之间的矛盾,我这样说,大家反对吗?”沈正辉说道。
他的这番话倒是引起了一阵低沉的笑声,不过倒是没有人站起来反对。
贾元皱了皱眉,“生产力本来就低,还不让人种地,这不就是饿死人了吗?”
“这个生产力不是简单的粗放扩大生产的概念。”沈正辉冷静地说道,“中国电影的票房这些年的数据大家已经看到了,这么大的市场,结果被几部电影称王称霸,当然,一些具体的原因我们就不分析了,我说几点我认为比较重要的要点。”
“这和我的问题有关系吗?”贾元问道。
“贾导演,你听我说完。”沈正辉平心静气地说道。“说道商业电影的话,就要说好莱坞和香港电影。好莱坞和香港电影是有一个很长的积累过程的,他们在商业电影、艺术片等等各种类型电影上经过了若干年的积累,达到了一个我不说是好的平衡的方式,最起码是一个比较稳定的产业体系了。但是我们中国的情况和这两个地方都有很大的差别,因为我们的电影的发展不是渐进式的,而是一个断层一个断层的跃进式的发展的。在很多情况下,电影的发展和我们国家的各方面的情况息息相关,所以伴随着国家整体的变化,电影产业的主题也是变化的。”
看了看周围人的窃窃私语,沈正辉继续说道。“这一点,从题材上就可以很清晰地看出来,很多东西我就不说了,大家都是业内人士,都很清楚我们国家的电影史。我举几个具体的粒子,《少林寺》当初放映的时候万人空巷,但是现在如果按照当时《少林寺》的水准继续拍摄武打片,那就要仆街了,但是你们看看作为主演的杰特李的发展,从他身上体现出来的商业片的演进就可以看做是电影发展的一个例子。再比如小马周、杰克成、周星星这些人,把他们拍摄的电影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从中寻找电影发展的规律,就可以看出来,不仅仅是技术上的发展,题材、主题等等的发展就是商业电影演进的自身动力。”
看了看有些已经陷入了思考的人,沈正辉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对于艺术片的了解不是很多,但是从商业片的例子我觉得,即使是艺术片也应该是一种社会意识的反应和体现,表现在电影上,就是电影的主题和故事,然后艺术片的主题和故事又要接受社会意识的审视和考验,那么说到底,艺术片也是要有市场的,至少它是需要承认的。不然的话,除非艺术家本身已经被承认了,他本身就是社会意识的一部分。”
“你这是什么理论?”贾元问道。
“我觉得是马克思主义理论。”沈正辉摊手,“当然,这是我个人的想法,不当之处请大家多多指点。”
“那么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呢?”贾元追问道。
“我听说去年电影局已经和大家谈过了,对于不少人的导演资格和作品已经解禁了。”沈正辉看向参会的电影局局长。
对方点了点头,“是的。”
“这就算是一个好的基础,”沈正辉继续说道,“既然现实的状况已经好了不少,那么大家应该借助这个机会好好证明一下自己。”
贾元嗤笑了一声,“你根本就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楼桦拉了拉贾元,“好了。”意思是让贾元见好就收。贾元推开了楼桦的手,“我这些个问题不是为我自己问的,”他很是坦荡的样子,“我熬了这么些年,也算是有点小名气了。自己凑点钱拉拉投资也能够拍些‘所谓艺术’的电影。”他看着沈正辉,“所谓艺术”这个词说得有些讽刺的味道,“但是我不能让我的同代人和我的后背,继续遭受我这样的苦难。”
“呃,老贾,说得有点过了。”一旁的王帅说道。“苦难也是一种磨练。”
贾元的眼泪都要出来了,他一下子坐下来,“太他妈的磨练了。”
大哥你的路算是顺利的了。沈正辉咳嗽了一声,在电影局领导和前辈们颇为尴尬的注视下回应道,“我不好对艺术片作出评价,因为很有可能,不,不是很有可能,因为基于我的身份就是偏见。”他摊开了手。“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上讲,我们的体制把所有的导演都培养成艺术片导演也是不对的,譬如说我们科班不能培养出冯导演一样的人才这就是很大的损失。”冯导演被看得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不过抬起头来的时候依然是面无表情。
“所以我很难回答贾导演刚才说的那一番话,就我个人来讲,先把艺术片导演这个话题放开,我觉得中国目前需要培养出一批技术性的导演和配套的产业,才是最急的任务。因为从好莱坞的电影就可以直接看出来这个趋势。就商业电影而言,最吸引人的东西最终还是场面和特效。因此,无论是从我们电影的发展的角度还是从保护电影市场不被冲击的角度而言,这都是最迫切的。”
沈正辉扫了一眼贾元,他还低着头,似乎情绪还很激动,还不住地摇头。似乎对于沈正辉避重就轻地逃开了自己的问题非常不满。
“不好意思,因为今天的题目是中国电影未来的发展,鉴于我本人的身份,我所谈的话题也偏向商业电影方面。”沈正辉解释道,“你们可以认为我对于‘艺术’的电影有偏见。因为那根本就不是我所擅长的领域,所以我只能谈谈我个人偏颇的观点,这倒不是故意针对谁,或者说我看不起什么类型的电影,因为来之前电影局的领导就已经和我说这是一场开放的交流会,所以我也尽量坦诚一点,虽然非常不了解、不熟悉艺术电影,但是还是不得不说上一些。如果有得罪,希望大家看在我年轻的份上,不要怪罪。”
沈正辉主动提到自己的年龄,这才让在场的人都重新注意到了这个别扭的一点。他是75年生人,97年毕业,98年正式进入电影圈,拍摄了《不良高中残酷史》,这时候他刚刚二十三岁。贾元导演比沈正辉大五岁,他在电影圈起步也同样比沈正辉早上五年,早在93年,他就已经开始拍摄自己第一部片子《小山回家》了,说起来,他实际上是这一代导演里面路子走得最顺的一个,今年刚刚满三十四岁的他已经是都灵国际电影节评委会主席了。
从商业和艺术两个角度上讲,在场的除了张导演这些前辈之外,有资格和沈正辉对话的就属他了,他也当仁不让地首先发声,结果被沈正辉打了一拳太极,硬是把这个话题绕开了。如果继续就这个话题纠缠不清的话,反而显得心胸狭窄了,于是贾导演坐直了身子,冷眼看着沈正辉,准备好好听听他准备怎么说。
“就我个人的看法,导演有可能处在两个分歧的极端,一种是导演包办一切,让整部片子都充满了他的想法和影子,另外一种是导演完全沦为了执行者,就中国而言,制片人掌管一切的制度还不太成熟,我们连导演都不够,更不要说懂行的制片人了。不过这在香港方面倒是有例子,譬如说徐克,再譬如说王京。”沈正辉扫视了一下全场,大家都没有不耐烦,都有些津津有味地听着,似乎在等他后面说的东西。
“中国的导演还是偏向第一种的,导演的权责很大,必须为整部片子负责,但是伴随着电影产业的发展,一个的力量有时候控制不住越来越巨大的电影投资项目,于是带有个人风格的作者电影虽然不说会绝迹,但是在主流市场上只能说会越来越少,这样越发地显得那些有着鲜明的风格的导演的可贵了。”
沈正辉咽了一口口水,终于按照自己的思路一直说下去,“但是现在的社会的变化太快了。想要完全掌握电影的进程的导演会发现时代变化的太快以至于自己跟不上了,他们必须改变自己的风格,把自己有限的精力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去。”
“能举个例子吗?”楼导演阴阳怪气地问道,“我可感觉不到这种趋势。”
“实际上例子已经非常明显了,大家没有意识到,”沈正辉说道。“譬如说张导演拍摄《英雄》的时候,他本人不会去设计武打动作的细节,他只会和动作指导说我需要什么什么样的效果,让动作指导去设计动作。场面的宏大,更多的特技拍摄和特技制作,都不是导演一个人能够玩得转的,他必须成为这样一个角色,协调各个部门之间的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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