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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炸……阴惨惨逼人毛发。胤祥在阿哥里号称“拼命十三郎”,最是气豪胆大,倒也不在意,看众人时,却都是脸若死灰,哪有心景吃得下?胤祥一回头见狗儿坎儿也混在长随里看热闹,便叫过来小声道:“你们也凑个热闹,解解馋!”狗儿扮个鬼脸只“嘻”地一笑没言声。
“诸位!”待人们纷纷入席坐定,胤禛带了胤祥坐了首席,环视众人一眼。他的神情突然变得随便了些,笑着说道:“今日这点菲酌,全是从我俸银中备办的。当然,这也是民脂民膏,却是十分洁净。今天这个地方洁净,饮食也洁净,可以放心尽量地用。我是信佛的人,极少茹荤酒,今儿也破例饮一大觥!”说着端起杯来一举道:“请,二位大人请!”自己先一饮而尽,众人一齐起身将门杯饮了,便听胤禛又道:“十三弟,我不胜酒力,你代我多劝大家几杯。”
胤祥答应一声,满脸阴笑轮桌劝酒,一头走一头大声说道:“好,我代四哥行酒,让到即饮。我是个带兵的阿哥,行伍里滚出来,喜欢军令行事,有逃酒的,规避的,我要提耳灌酒!”众人见他昂首挺胸,雄赳赳斗鸡一般,谁敢违令,尽是安庆老窖酒烈性十分,也只好依命从事。任季安躲在第七桌,见胤祥一路行酒过来,心里暗自打着主意,笑着起身道:“十三爷,上回九爷府来信,还说到爷喜欢好兵器,九爷叫小的给爷物色。特地请江西号上锻了两口宝剑进上去,不知爷赏收了没有?”“哦,那两口剑原来是你孝敬的?”胤祥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在这里也会碰见八阿哥的人,随即笑道:“那太好了,原来这里头还有咱哥们的门人!既如此,你更该为国效力,捐他二十万,如何?”说罢一饮,也不等任季安答话,径自移步去了。首席上陪坐的柳祺陈研康听得解气,一会意举杯一碰,各自饮了,稳着心神看这场恶宴。
“不要吃枯酒,”胤禛突然大声说笑着道,“快奏起乐来!”此时各桌让酒已近尾声,座中人渐次活跃起来,嗡嗡营营人语嘈杂,听得这一声,忽地又静下来,便听乐棚那边笙簧齐奏,十几个乐户随调而歌:
薤上露,何时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可少踟蹰……
满座的人都被这悲凉怆楚的歌声弄得一怔。柳陈二人一听便知,这是有名的《薤露歌》及《蒿里曲》,眼见这些财雄一方势盖官宦的盐枭们被整治得欲哭无泪欲笑无颜,二人不禁掩口偷笑。
胤祥今日放量豪饮,乐声中兀自不停轮桌劝酒,一边逼着盐商们猛灌,回头大声道:“妙哉斯情,妙哉斯景,妙哉此歌!”
“是么?此乃丧歌!”胤禛仿佛不胜感慨,摆手止了乐抚膝起身,绕席踱着步子缓缓说道,“我毕竟是钦差,是龙子凤孙,钟鸣灿食之间,不能忘情于生死天命。其实这歌,上半阙是送葬王公贵人的,就是指我和十三爷这些人;下半阙是送葬士大夫庶人的——就是指的在座诸位。王公也好,庶人也好,其实一死魂归,终归难逃一抔黄土。想来生时聚敛声色财货,百年光阴倏然过隙,又有谁能带了去?何如生时做些功德,散财铸福,上有益于国,下有利于民,远昭祖宗厚德,近追来世之福——你说是么?”他突然停在任季安身边,问道。
任季安吓得浑身一哆嗦,忙起身赔笑道:“四爷说这些学问奴才们不懂,也知道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请四爷划个章程,奴才们遵谕认捐。”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胤禛略一点头,踱着步子走着继续说道,“这些话说说容易做来难。去年黄河决溃,大堤失修,这是国计民生的大事,要一百二十万银子才办得下来。我自筹九十万,向户部要三十万,户部竟然勒掯着不给。这些混账王八,我回京自然要找他们算账。但这一百二十万银子,却要着落在你们这些大财东身上!”
一席话说得一众人等面面相觑,心里一千个不自在,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口和这个蛮不讲理的贝勒爷理论。戴铎因见胤祥使眼色,早抱着一卷宣纸出来,一头铺纸,一头就磨墨。众人被揉搓得心都紧成一团,说不上是冷是热,头上汗津津的却只是打颤儿。恰这时年羹尧戎装佩剑大踏步进来,向一脸佯笑的胤祥耳语几句,又后退一步肃然听令。
“这还了得?”胤祥勃然大怒,脖子上青筋胀起,厉声喝命,“把那个王八蛋拿进来,请四哥发落!”胤禛没言语,只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胤祥。胤祥铁青着脸道:“池州府那个知府拿来了,方才年亮工问着他,为什么不遵钦差宪命,出告示征收盐商路桥税。他说没有奉省里的文书,还说要等朝廷旨意,单凭四爷一个札子,四爷又不管盐务,他不敢做主!这样的混账东西,还不开销了他?”
胤禛听了,转脸问席上众人:“你们谁是池州府的?”这时席上的盐商们早就吓懵了,一个个呆若木鸡,半晌才从第五桌上站起两个士绅,嘴唇乌青,结结巴巴说道:“小……小人们是池州府的。”
“你们知府叫什么名字?”
“李太尊……不不,知府官讳叫李淦——回四爷,李大老爷是……是……”
“是什么?”胤祥大喝道,“是他娘的老虎、豹子,能吃人?”
那老头儿吃这一吓,口齿倒伶俐了些,颤声儿道:“是大千岁的门人……”听这一声儿,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任季安也定住了神,目光冷冷睃过来。
“唔。”胤禛略一沉吟,冷笑一声道:“好嘛,带他进来,我当面问他!”
李淦官服袍靴齐整地被押解进来。城隍庙里立刻一片死寂,只听微风扫过,远处枫林哗哗作响,近前柏涛啸声隐隐。天下人无不知道,“大千岁”是康熙的头胎长子,握着镶蓝正蓝两旗,阿哥里除了太子,是头一个封王的,十分得康熙爱重。任季安暗自舒了一口气:你不整李淦,也难整我。你整了李淦,我就顺着你,九爷也不会怪我了。
“李淦,”胤祥看了胤禛一眼,格格笑道,“你好难请啊!头一次钦差行辕发出传票,你竟敢当面顶回来!知府是个什么鸟官儿?永定河里的王八也比你这一色人少些,你就敢抗命?是吃了什么药,或者是什么人给你撑腰了?”李淦原是皇长子胤禔最得意的贴身伴当,从小跟胤禔在家学读书,见惯了众人欺侮胤祥,压根也就瞧不起胤祥这个“**种子”,只是旁边坐着“冷面王”胤禛,他不能不心存忌惮。听了胤祥的话。李淦翻着眼皮偷瞧了胤禛一眼,说道:“奴才哪敢抗钦差的命!恰那日行辕来人,奴才本主大千岁爷也发来通封书简,福晋的嫡亲侄儿要去福州,叫奴才备办东西等着侄少爷,因此恳求宽限几日……”胤祥见他一脸打擂台架势,知道他小看自己,气得咽了一口唾沫,又问道:“这个过节儿不说。钦差行辕四月就传令要各府整饬盐务、征收盐车盐船路桥税,你凭什么不出告示,不设关卡?”
李淦怔了一下,这件事事关胤禛政令,他不能不认真对付。其实胤禛的公文一到,他就召集了当地盐商。大家都求他瞧着“任爷”的脸,不要发这个公文。今年他已向盐商私自盘索了十几万,一半孝敬了胤禔买花园,一半自己置了庄子,无论于“公”于私,他都不能不买盐商的账。但这话断然不能出口,想来想去,还得抬出主子,因道:“十三爷,奴才的难处一言难尽,四爷的差令一登邸报,京里主子就来信,要奴才把今年年例银子送进去。池州府地面的盐税早已征过了,要是再加税,弄起民变,奴才担不起。盐务是朝廷大法,至今没见旨意也没有部文,那个地方民风刁悍,和凤阳府一样,动不动就出事。奴才小心从事,也是怕激出大变,辜负了四爷十三爷拳拳爱民之心……”
“什么大千岁二千岁,你他妈满口柴胡!”胤祥越听越气,“砰”地一拍桌子,酒盏菜盘都跳起老高。但他心思伶俐不在胤禛之下,立刻意识到自己说脱了口,口风一转厉声说道:“——三张纸糊个驴头,你好大的面子!动口就是大千岁,大哥要知道你在下头这么没王法,早他妈揭了你的皮!”李淦盯了胤祥一眼,神气中满是怨毒,不言声垂了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胤禛阴着脸站起身来,背着手踱至李淦面前。李淦虽然看不到他脸色,见他只是沉默,觉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迫过来,心都缩成一团,竟不自禁微微发起抖来。半晌才听胤禛说道:“太子爷、大千岁,三爷,还有我和老十三这些弟弟,一父同体,一朝为臣,休戚与共。今日我在这十八地狱之前筵客,原就是表我这片心,内不疚神明,外不负朝廷,上可对苍天,下可告黎民,征收盐船盐车桥路之费,实为集银修复河道,疏通漕运,这里边没有我和十三爷的私意儿——你左一个大千岁,右一个‘本主’,是什么意思?你要挑拨我们皇兄皇弟阋墙相斗么?”
“奴才不敢……”
“你已经敢了。”胤禛淡淡地说道,“而且当着这么多盐狗子!——年羹尧!”
年羹尧跟从多年,深知胤禛说话声音愈淡,愈是阴毒刻薄性子发作得厉害,一点不敢怠慢,上前叉手大声应道:“奴才在!”“李淦,”胤禛干巴巴说道,“你这官是朝廷给的,而且来之不易,所以我不剥你的官印。但你是大哥的奴才,我瞧着就和我的奴才差不多。是不是?”
“是!”
“很好。”胤禛把玩着黄带子上的汉白玉坠,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譬如戴铎、高福儿,得罪了大哥,自然要请大哥处置。反过来也是同理。——十三弟,按家法办他!”胤祥八字眉一展立时变得神采奕奕,笑道:“四哥说的是!年羹尧,剥了他官服,捆到那边树上,抽三十鞭!”
“四爷……十三爷!”
“来吧你!”年羹尧哪里由得李淦分说求情,上前只一提,老鹰撮鸡般将李淦提起,只一搡,早有几个戈什哈如狼似虎扑上来,一顿拾掇,将个五品命官扒了袍服,赤条条捆在树上,挥起皮鞭“日”地一声兜头就抽,立时便传来李淦鬼嚎似的惨叫。
这干子士绅明知是打骡子惊马,但事在其间不能不惊,早已是魂飞魄丧面如土色。任季安眼见高福儿、戴铎拿着写了“治河乐输”题头的宣纸,头一个便寻自己,一声不言语提笔在上头工正写了“任季安乐输白银十八万两”的字样,抽了筋似的瘫在椅中。一阵阵惨嚎声里,胤禛摆手笑道:“奏乐,唱歌,给大家助助酒兴嘛!”
须臾乐声大起。胤祥抽身出来小解,却见狗儿坎儿提着一串爆竹进来,便笑问:“你们这是做什么?”坎儿揉了揉眼,道:“咱们奔了个好主子。买串鞭炮也给狗日们的凑热闹!”胤祥笑着摇头道:“留着过年放吧,已经够他们受的了。”说着便听那边歌起,却不再是丧歌,一个女子声气歌如穿石:
仙仙乎,而还乎,而乃幽我广寒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