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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领证前一天,顾清俞与施源去公证处,做了财产公证。婚前财产是不消说了,婚后财产也各自分开,房产归女方所有,离婚时男方净身出户。白纸黑字,双方签名。是施源坚持的,“这样比较好——”,顾清俞懂他的意思。眼前情形是有些尴尬,不说假结婚那层,至少也是闪电结婚。本来久别重逢,冲动一下也没什么,但毕竟有前面那桩铺垫着,人还是中介带来的呢,合同上佣金比例也是清清楚楚。索性便由着他。纠纠缠缠反倒别扭了。

    次日领完证,从民政局出来。“套牢了。”两人相视一笑。顾清俞问他:“去哪里庆祝?”他道:“地方你定。”顾清俞道:“去你家?”他怔了怔,还没回答,顾清俞已笑起来:

    “别紧张,我开玩笑的。”

    她故意提这茬。他没把结婚的事告诉父母,她虽不在乎,但终归是他理亏。该点的还是要点。再者她也想表达这样一层意思,结婚是真的,千真万确,不是儿戏。既然是真的,那该有的礼数就不该缺。办酒席拍婚纱照那种,她倒是无所谓,本来就不看重,万万不至于拿这个去为难他。但双方父母碰个头吃顿饭,说说笑笑,似乎也不该省去。她没有特立独行到那种地步。

    他反问:“你跟你家人说了吗?”

    “说了。”

    “说了我是谁吗?”

    她停顿一下,“——没说得太细。”

    “所以呀,”他缓缓道,“他们也只是知道你结婚了,而且,还是假结婚。”

    领证当天,气氛便有些僵。似乎也符合中国人的国情。一结婚,便入了彀。简单的事也变得复杂起来。顾清俞其实并不想说那句话,不知怎的,嘴一张便蹦了出来。若是谈了三五年恋爱再结婚,倒没事了。她与他这样的情形,真该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的。好在两人到底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了,虚晃一枪,便也各自罢了。他甚至提出:“就去我家吧,我打个电话通知一声,让我妈买两个菜,也方便的。”她便也体贴地拒绝,“不麻烦了,等下次再正式拜访,”略带撒娇地,“——今天我们自己庆祝,就我们两个人。”

    施源第一次在顾家亮相,是顾昕和小葛请客,在万紫园附近新开的粤菜馆。“前段时间大家为我们的婚事,都辛苦了,吃顿饭聊表心意。”顾家有个微信群,叫“自家人”,小葛被顾昕新拉进群,发的第一条消息,便是通知饭局。后面跟着一串“谢谢”。小葛应该是不熟悉情况,画蛇添足,居然@了顾清俞,“阿姐,把男朋友一起带过来。”众人盯着手机屏幕,都是一阵沉默,想这女孩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顾昕见了也怪妻子:“我什么时候跟你提过她有男朋友了?”小葛自知失言,想要撤回,已是不及。谁知过了片刻,顾清俞回了句:

    “好的。”

    本来很普通的一次家庭聚餐,因为顾清俞最后那句“好的”,陡然变得不寻常。说是12点,众人早早便到了,一个个坐着,眼神微妙,似笑非笑。顾士宏被盘问了一百遍,“我什么都不晓得”。一脸无辜,“我家那个小祖宗,你们懂的呀”。嘴上发牢骚,神情还是欢喜的。无论如何没往假结婚那层去想。一会儿,人到了。顾清俞替大家介绍:

    “施源。我先生。”

    包房里鸦雀无声。连苏望娣和顾士莲那样咋咋呼呼的人,此刻也完全不响了。停了半晌,还是顾昕站起来,与施源握手,“欢迎欢迎,请坐。”施源说声“谢谢”,又朝众人颔首示意,方才坐下。顾昕拿过红酒,问他:“来一点?”他起身,一手托杯,一手执腕,“好的,谢谢。”

    这顿饭吃得十分安静。除了中间向新婚夫妻敬酒,俱是各自闷声夹菜。拘束得有些奇怪。高朵朵在群里发了条消息,@顾清俞:“阿姐,把他拉进来呀。”顾清俞回道:“急什么。”高朵朵打个贼忒兮兮的笑脸,“都是先生了,还不急?”顾磊也道:“就是,面对面坐着说不出话,多尴尬。先微信聊起来,就熟了。”众人嘻嘻哈哈,纷纷起哄。线下没声音,线上聊得欢。唯独施源一人不知。顾清俞好笑,过了片刻,便真把施源拉了进来。

    “姐夫好!”高朵朵先道。

    “欢迎!”一个个跟着。各种表情包。

    直到快结束时,顾士宏总算想起“施源”这个名字。不敢确定,便偷偷朝施源打量。印象里那个少年模样一点点清晰开来。那时住在陆家嘴,施家的老宅被分割成十几户人家,施源一家住在前客堂,阳光最充足,面积也大。顾家与他们隔一条弄堂。别人倒也罢了,唯独这施源,是个出众的孩子,家世好,读书也好。以至于附近有女儿的父母,心里都巴不得这孩子当女婿。顾士宏隐约记得,他来过家里几次,很礼貌地同自己打招呼。“爸爸!”上海人称呼同学父亲,也叫“爸爸”。但小一辈的,多半改叫“爷叔”或者“某某爸爸”。可见他家教还是老法的。模样也是清清爽爽。顾士宏又想起,女儿二十多岁时,有次催她相亲,她死活不肯,旁边顾磊蹦出一句“除非找到那个姓施的,否则这辈子她都不嫁了”。那时也未曾放在心上。现在看到他,再连起来一想,竟是这人不错了。

    “到家里坐坐,吃杯茶?”散席时,顾士宏向施源发出邀请。

    “好的。”施源微微欠身。

    翁婿俩在客厅聊天。顾清俞在厨房切水果。冯晓琴说:“阿姐你也去坐呀。”顾清俞摇头,“老丈人要盘问女婿,我不去轧这个热闹。”顾磊凑过来,“阿姐,这是真结婚还是假结婚?”顾清俞斜他一眼,“结婚还有假的?”顾磊嘿的一声,“现在嘴巴老了。上个月你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又道,“你刚刚说‘施源’,我半天没反应过来。原来是他。到底二十几年没见,模样都不同了。啧啧,还真被你等到了。大团圆结局啊。”冯晓琴也听说了那个典故,“——阿姐,恭喜。”

    隔着一扇玻璃门,顾清俞瞥见两人很平静地聊天,除了喝茶,坐姿几乎不动。她送上水果。盘子里是切好的火龙果、猕猴桃、香瓜。她把叉子递给两人,“在聊什么?”施源道:“爸爸说,下次他出国旅游,让我给他当向导。”顾士宏微笑道:“小施是行家。刚才算了一下,他这些年坐飞机加起来的距离,相当于从地球到月亮打了十几个来回。”

    “地球到月亮的距离不是固定的。最远和最近差几万公里呢。您指的是哪段距离?”顾清俞问。

    “她就是因为这么顶真,所以才一直嫁不出去。”顾士宏对施源叹道。

    又坐了一会儿,施源便起身告辞。顾士宏邀他下周吃饭:“每周六聚餐,以后逃不脱了。”施源答应了。顾清俞送他下楼,“我爸问你什么了?”他道:“什么都没问。”她道:“那怎么知道你在旅行社上班?”他道:“是我自己说的。”停了停,“你爸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只要有缘分,总归能碰见的。还说谢谢我,让他女儿安定下来。他说,只要我们好,他就开心。”

    顾清俞原先说好直接回家的,送施源到地铁站,又折到顾士宏那里。顾士宏见了,奇道:“怎么又来了?”她不语,径直到沙发坐下,手叉进父亲臂弯,头靠着,撒娇地:“——陪你看电视呀。”顾士宏朝她看了一会儿,“现在流行夫妻俩分开住?”

    “下礼拜他就搬过来。”

    “人还不错。”顾士宏说施源,“一看就是你喜欢的风格。”

    “我喜欢什么风格?”她问。

    “不喜欢你干吗带来见家长?”顾士宏反问。

    顾清俞笑了笑。把头靠在父亲肩上:“——他没房子。同父母住在一起。”

    “知道。”

    顾清俞又笑笑。父亲必然是知道的。若是名下有房,便不符合假结婚的条件了。现状也不必多问,做这偏门营生,又有几个是混得好的?也亏得是施源,再不济,人前一站,样子总差不到哪里去。其实是有些落拓的。顾清俞自己不在乎,但猜想父亲必然会介意。翁婿俩那通谈话,难保不漏几句别扭的话出来。事先跟施源打预防针,“我是我,家里人是家里人,不搭界的。”施源懂她的意思,“我如果有女儿,也舍不得她嫁给我这样的人。”

    谁知顾士宏竟是丝毫不提。真正把女婿当娇客,只说好的、贴心的。再加上叙旧,“你那时到我家来的情形,好像还是昨天。谁晓得眼睛一眨,竟成了我女婿,一家人了。真是缘分了。你没怎么变,还是老样子。”他道:“变老了,难看了。爸爸倒真是没怎么变。”顾士宏打趣,问他:“那清俞呢,你觉得她变了没有?”他回答:“越变越好了。”停顿一下,想说“我配不上她”,好像不合适,虽说在女方家长面前这样自谦,也没什么,但多少有些破坏气氛。尤其他那样的处境,倒愈发要矜持些了。

    施源对顾清俞道:“你爸是难得的好人。”顾清俞道:“对女婿好,就是对女儿好。这道理我爸懂的。”他道:“将来同你一起孝顺他。”她道:“谢谢。”两人微信上你一言我一句。施源坐地铁,问她:“在做什么?”她回答:“我爸让我晚上留着吃饭。看电视呢。”他道:“住得近就是好啊,一碗汤的距离,大家都有照应。”她道:“你爸妈要是喜欢浦东,也搬过来。”这话她当面也提过,他没接口。现在再提一遍,用写的,微信也是书面,更郑重些。他望着手机屏幕上这行字,半晌,回过去:“不用的。”

    吃过晚饭,顾士莲给二哥顾士宏打电话:“小两口回去了?”顾士宏知道妹妹的意思,也亏她摒了半日,“——想问什么就问吧。”顾士莲挂掉电话,一会儿便到了,后面还跟着苏望娣。俩女人一脸贼忒兮兮。“没回去?”顾士宏问。顾士莲道:“下午跟大嫂一起去买瓷砖。”两家同时装修,规格也是一样的实惠。高畅要上班,顾士海又是甩手掌柜,死活不管的,装修便全靠两个女人盯着。前两日排水管,隐蔽工程最是要紧,姑嫂俩从早到晚不离。房子离得近,都是万紫园一期。装修队也是同一家公司,清包,省钱但费时。监理也是同一个。见她俩妇道人家,本来还想着浑水摸鱼,涂料少刷一层,偷偷拿出去卖,排电线也偷工减料,成捆的电线私藏下。谁知这两个女人竟比男人还精,业务上丝毫不逊,更多了几分耐性,除去吃喝拉撒,俱是寸步不离。眼睛像探头,360度无死角。只得实打实地做。姑嫂俩平常见面鸡鸡狗狗,在装修这层上竟是前所未有的一致,说施工队里清一色男人,男人就是贱骨头,不论自家男人,还是外头男人,统统都要调教的。一个说“蜡烛,不点不亮”,一个说“算盘珠,拨一拨动一动”。摩拳擦掌,斗志昂扬地。但不管怎样,再忙,也要挤出来关心一下顾清俞的婚姻大事。吃饭时不好意思开口,满肚皮的话憋着,好不容易等当事人走了,便齐齐过来。探顾士宏的口风。

    “天上掉下个女婿。”一个道。

    “你女儿找老公,比人家找保姆还干脆。”另一个道。

    “干脆什么!”顾士宏没好气,“36岁了,要真的干脆,现在小孩都上初中了。”

    顾士莲凑近了,问二哥:“女婿干哪行?家住哪里?”顾士宏回答:“当导游,家住杨浦。”苏望娣立刻接上:“哪个楼盘?”顾士宏道:“又不是查户口,第一次见面不好问太多的。”苏望娣又道:“导游一个月能挣多少?”嘴上问顾士宏,眼睛看顾士莲。顾士莲道:“肯定没你们昕昕多。”苏望娣啐道:“我又不是这个意思。”顾士莲道:“房子更不会比你们昕昕的大。这辈子除了故宫,我就没见过那么大的房子。”苏望娣作势在小姑子背上打了一记,嗔道:“好好讲话。”顾士莲笑着转向二哥,“怎么突然就结婚了?相亲,还是自己认识的?”

    “老同学。”顾士宏含糊应了句。

    顾士莲眼珠一转,“是不是这次去欧洲吃喜酒碰上的?“

    “小学同学。”顾士宏老老实实道。

    “小学同学?”顾士莲飞快地回忆,“我怎么不记得她小学里有长得等样的男生?”

    顾士宏好笑。“你那时在浦西,隔着黄浦江,偶尔来一回。她班里同学你见过几个?”

    苏望娣坐在一边嗑瓜子。这场谈话她并不十分参与,主要是倾听。顾士莲问一圈,信息收集得差不多了。上海人,年龄相仿,国营旅游公司当导游,住在杨浦区。大概位置一查,老房子无疑,而且还是笃底的老房子。长相是不差,但以她多年阅人的眼光,总觉得干净得过了头,气质忒清汤寡水了。这年纪的男人若是混得好,多半都有些油腻,豁胖,话里夹着肉狎气。他竟有些学生模样。除非是再高一个层次,那就另说。但一个导游,又能高到哪里去,再怎样也有限。苏望娣一边想,一边得意。神情却愈是不露。这家里几个小的,顾清俞算拿得出手的了,拖到现在,也只是草草嫁了。女人事业上再优秀,嫁得不好,那就等于零。顾磊就更不用提,半瘸子,还娶个外来妹,都叫不响。自家儿子真正是鹤立鸡群了。本来还被这个大堂姐压着,现在这样,瞎子都能看出谁好谁孬。刹那间,苏望娣觉得人生的意义都不同了,五色祥云在头顶环绕,忍不住便想要大叫几声。先抑后扬。满脑子都是这个词。谁能想到黑龙江混成狗的一家人,今时今日竟能如此?那时吃剩饭剩菜,自尊被踩在地上,蹍了又蹍。苏望娣每每想到那时的光景,就忍不住想哭。亏得儿子争气。夹缝里开出花来。好日子拦都拦不住。

    趁着苏望娣去厕所,顾士莲塞给二哥一张纸条。顾士宏打开,见是借条——“兹向顾士宏借人民币30万,半年内归还。借款人顾士莲。”——嘿的一声,又退还给她。顾士莲道:“亲兄弟明算账。你收下,我才借得安心。”顾士宏道:“就算有借条,你要赖账,我也拿你没办法。”开玩笑的口吻。顾士莲不由分说,塞在顾士宏口袋里。顾士宏也不再推,劝她:“自己人,有困难就说。阿哥钱不多,但这点还拿得出来。”顾士莲怪高畅:“死男人嘴快。”顾士宏道:“谁都有个周转不灵的时候。下次别让小高开口,你自己说。他是妹夫,你是亲妹妹,我要真为难,他开口倒不好意思拒绝了。”还是开玩笑。顾士莲道:“等下家第二笔房款打过来,我就还给你。”顾士宏挥手,“不急,你现在是用钞票的时候,一笔进来一笔出去,还要装修,还要给小囡读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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