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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回的上海?”车上,顾清俞问他。

    “2000年。”

    她算时间,那年他18岁。按政策知青子女16岁可以回沪,他却没有。他似是看出她的疑惑,“——我奶奶去世了。家里没人接收。”

    她挑的饭店。点了菜,问他喝什么。他看出她要做东,摇头,“我喝水就行了。”她还是点了啤酒,还有橙汁。“我开车,陪你喝点饮料。时间早,慢慢聊。”她说得异常温柔。似是故意要与昨晚的她做个了断。“真是意外啊——说实话,我到现在依然没有回过神来,像做梦一样。”她对他笑。

    “我也是。”

    他告诉她,高中毕业时他想考复旦。差了几分。一撸到底,进了一所旅游中专。“不过还好,是包分配的,可以留在上海。大学毕业找工作倒未必了。”他说得很平静,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又说那几年导游挺吃香,尤其是出境导游。“你知道的,我英语不错,干这行也蛮适合。除了时间不固定,其他还不错。”加上一句,“——不过不能跟你比。”

    “我也是打工族。”顾清俞道。

    “那不一样。”他笑了笑。两人干了杯。他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不到半秒,便移开,又笑笑,神情四平八稳。喝一口啤酒,“你爸妈都挺好?”

    “挺好的。”她问,“——你爸妈呢?也挺好?”

    “就那样吧。不好不坏。”

    谈话在寒暄和客套中艰难进行。也正常。相隔二十年的朋友,似乎也只能这样。太亲热反倒不对了。惠而不费的本帮菜,啤酒饮料。一切都恰到好处。话题偶尔也触及敏感区域,但总能点到为止,继而被带往虚渺的方向,放之四海皆准。整场谈话流于形式。这或许是他想要的。她便也顺着他。都不是孩子了,有些话不必挑明,也能辨出里头的意味。“没人接收”那句,她看到他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却撑着不动。那瞬愈是无异,便愈是别扭。她记得他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仿佛去的不是新疆,而是某个理想国度、童话世界——“我一回上海,就来找你。”她点头,“就算你不来,我也找得到你。”——那时他不会预料有“没人接收”这茬。会被住在亭子间里的叔婶无情拒绝。她也从没想过,知青子女与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有什么区别。一样读书,一样在弄堂口“造房子”,一样吃赤豆刨冰、奶油杏肉,连上海话也是一样的口音。比现在马路上听到的那些纯正多了。她丝毫未怀疑过他的约定。猜他自己亦是如此。人生常有意外,有些是噱头,锦上添花的;有些却是要命,输了便再难翻盘。比如,没人接收。又比如,高考差了几分。他愈是轻描淡写,她便愈是难受——当她撇开所有情绪,诸如猝不及防、故作镇静、惊讶、疑惑、客套……终于寻到了此刻真实的心情:难受。像胃疼时灌下整整两杯清咖,五脏六腑一点点扯动,刀尖上厮磨似的。难受得无以复加。为他,也为自己。

    他抢着买了单。她没坚持。提出送他回家。“基本顺路。”

    “好,谢谢。”他一如她,随和而礼貌。

    车上,展翔打来电话。她戴上耳机,接起。“在外面?”他问。她说“是”。

    “那家伙欠了财务公司一百多万。”他直截了当。她下意识地,把耳机塞得更牢些,音量调小。“别的倒也没什么。名下无房,跟父母同住,没违法记录。银行存款可以忽略不计,钱全在股市里,好几只拦腰一刀,套了几年。”

    她后悔对他提施源的事。“我帮你去查查这人的底。”上午,他这么说,问她要施源的身份证号。顾清俞没理他。“不给我,我也有办法查。”他丢下一句。她没放在心上。谁知才半天工夫,回音便来了。电话里,他说出施源的户籍地址,还有工作单位。得意扬扬地:“是吧,我说我能查出来。”

    “我在外面。”她强调一声。

    “跟他在一起?”他轧出苗头。

    “再见。”她礼貌地说完,挂掉电话。瞥见施源在看照片。去年她与家人去北海道旅游拍的,冲了几张出来,大的放在家里,小的做成大头贴,贴在车上。他细细端详:“这是你弟弟?”顾清俞点头。他道:“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停顿一下,“一晃眼,你弟弟都娶妻生子了。”她笑笑,“二十年了。要是还单着,我爸该吐血了。”

    “那你呢,怎么不结婚?”他忽道。

    “嫁不出去呗。”她耸耸肩。回答得十分爽气。这是昨天以来初次涉及有些敏感的话题。但也还好。老同学多年未见,问一声“你怎么不结婚”,在可接受范围内。通常女人这么自谦,男人就该立刻说“哪里,你条件这么好”,或是“你要求太高”。他却只是点头:“看得出,你事业心很强。”

    “一般。”

    “先工作后家庭,现在像你这样的职业女性很多。”

    “也没有。”

    “成功女性,女强人。”

    “谈不上。”

    不知怎的,她忽有些不耐烦起来。这样的对话,没营养,而且无聊。他好像真的只是个搭顺风车的路人,纯粹为了打发时间,言不达意。她感觉心头像有只爪子挠过,介于疼与痒之间,却又无从着手。好在开车是个借口。她不再与他攀谈。沉默着。偏偏又堵车。手在方向盘上轻叩,笃、笃、笃,为这别扭的安静添些声响。也是缓冲。她问他要不要喝水,“旁边有矿泉水,自己拿。”他拿了一瓶,却不拧开,握着。手便不至于没有地方放。她知道他也尴尬。气稍平些,又有些内疚了。怨气来得莫名其妙,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其实真是怪他不得的。她又何尝没在敷衍。况且还是她先找的他。他也算厚道了,否则一句“咦,你怎么来了”,她便立刻处于窘境。她挑的头,又不说明,他陪她将这久别重逢的情分演到位。已是极配合了。她心里叹口气,又有些不甘。说到底,终究还是他爽了约。便是当年没人接收,后面总归回来了吧。只差了两三年工夫,为何不去寻她?连声道歉也没有。顾清俞又找到了这一回合的关键词:讨个说法。他问她“为什么不结婚”,该是无意的,却触了她的痛处。由他嘴里说来,完全像是讽刺了。偏偏这层意思也不能提,否则更窘。男人不该让女人难堪。可面对他,她竟觉得自己处处是劣势。说不得,也做不得。连发火也没道理。心头那只爪子愈发尖利起来,一道一道,都把皮肉划出血了。

    “豆浆店那女人,”顾清俞斟酌着语气,笑意挂上嘴角,“——你女朋友?”

    他一怔,“不是。”

    “我看你们挺熟,”她说下去,“你没到的时候,他们就在谈论你,说你一年花在她身上的钱,总有好几万。”

    “别听他们瞎讲,”他先是有些慌张,随即意识到她说的是“花钱”,这里头的含义其实是有些暧昧的。她这么说,着实不太客气。他停顿一下。没想好该不该生气。她是故意这么说,还是不小心。不好判断。“那女人叫莉莉,”他索性道,“做点小生意。”

    “我知道,在隔壁菜场卖水产。”

    “我们这边,小地方,不能跟你们那里比。头碰头、脚碰脚,大家都是朋友。”

    她笑了一下。她就是要他沉不住气,左支右绌,那样才好。她借着看反光镜,余光瞥过他的脸。虽说一动不动,到底也有些异样了。“豆浆里的糖,我看也是她替你加的。”这话一出,她不禁有些后悔。愈是关注细节,便愈处于下风。不闻不问才是对的。加上一句,“——豆浆味道还行,就是那只豆浆机,忒脏。用过也不洗,抹布一擦,又弄下一拨。抹布也不晓得干净不干净。你有空劝劝你朋友,食品卫生还是要讲究的。”

    “小店家,做的也是街坊生意。我们这边人不讲究。”

    “油墩子倒是许久没见了。要不是减肥,我也想买一个吃。”

    “你减什么肥?再减就太瘦了。”

    “我是脸圆,身上瘦,吃亏——莉莉正相反,我刚刚看她撩衣服,小肚子都凸出来了,偏偏一张脸还是瓜子脸。这种女人最合算。”

    他朝她看,有些无奈地。应该是想说“为什么老是提莉莉”。忍着不出声,拧开瓶盖,赌气似的喝了一大口水。目光转向窗外。嘴巴动了几下,想说话,又停下。反反复复地。

    上海的夜景,绚烂中带着几分迷离。灯光也是猜不透,明暗之间,把某些东西隐去,又把某些东西无限放大。摆到人们面前。偏偏又是毫无道理可言。

    “我晓得,”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低沉,却更清晰,“——你有点看不起我。”

    她眼望前方。一时不知如何接口。空当容易引起误会,倒像是默认的意思。但随便回答似乎也不对。都说到这步了,之前那些铺垫都是空的,此刻才是实打实,沾皮带肉。他想表达什么呢?生意眼看着做不成,以后也不大会再见,索性把话撂开。也落个痛快。她猜他或许是真的生气了。真要是陌生人倒不搭界了,这样半熟夹生的故人,才最要命。回忆、梦想、友情,还有些许朦朦胧胧的男女之情。掺杂在一起,像一盘乱到极点的残棋。无从把握。她手放在方向盘上,竟有些微微发抖。离他的家还有不到两公里。该是接近尾声了,偏偏又是这样的气氛。她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他二十多年前的模样。他大她半岁。她发育晚,十二岁依然是小萝卜头的模样。他却已是半大小伙子了。高她一个头。白衬衫外面套件羊毛背心,领口那粒扣子也系着。站得笔挺,又不做作。看人时把“架梁”往上轻推,说话声不大,却口齿清晰。他是班长兼英语课代表。听他读英语课本,是种享受。那时对他有好感的女生不在少数,大多是暗恋,也有个别会主动示好。他总是注意分寸,绝不让对方难堪。她是学习委员。工作上交流多,又住得近。他叫她全名,“顾清俞,等我一下。”“顾清俞,油墩子吃吗?”“顾清俞,一起出黑板报吧。”“顾清俞,恭喜你拿了第一名”……她喜欢听他的声音。唯独对着她,他才那样讲话。语气介于端正与亲昵之间。与众不同。虽然不曾说破,但女孩特有的敏感与细致,让她从未怀疑过这点。两人都是极聪明的,即便在那样老派的年月里,依然保持着某种默契,既不耽误学业,也不让彼此反感,落落大方又心知肚明。这层关系里,男孩子的态度往往更加关键。女孩子又怎么好意思占据主动呢?他小心翼翼、不动声色地,呵护着她,还有两人间的珍贵情谊——直如此时此刻,他努力呵护着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她怕他会哭出来。虽然事实上,她完全可能会比他更早哭出来。他是她的神,抹不去的。这些年,她是借由这层意思才坦然过来。我行我素,那只是外面的壳,他才是她心里的“底”。像生煎馒头底下那层厚厚的焦皮,托着里头的汤汤水水,再怎么晃悠,外头始终是稳的,波澜不兴。他狼狈,她比他更加难受。切肤之痛。

    “没有。”她一字一句地,“——我永远也不会看不起你。”

    他先是不动,随即嘿的一声,把头发向后捋去。额头那块青灰,若隐若现。叹口气,捋一下。反反复复地。叹息声也会打转。一波三折,行行止止。他低下头,拧开矿泉水,却不喝,一会儿又盖上。听她缓缓说下去:

    “你不知道,重新遇见你,我有多么欢喜。不管你是不是我印象里的施源,不管我有多么意外、吃惊,甚至是失望。能够遇见你,我现在只剩下一种心情,就是欢喜。欢喜得不得了。我甚至希望这段路没有尽头,你可以一直待在车上,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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