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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听客。顾士宏说:“她孤独终老倒没什么,我没脸去见她死去的妈妈。”说人民广场相亲角都去了八百回了,简历写在牌子上,举起来相当挺括,照片也拿得出手。合适的小伙子也不是没有,牌子对上,照片相好,欢天喜地回家报告。没一次有下文。顾士莲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等她四十岁时,你也就不急了。死心了。”又道,“她是因为找不到对象才单身的吗?所以说呀,你急死也没用。”这种安慰,比怄人还糟。顾士宏竟也真的一次比一次心平些。索性不管了。想着两眼一闭,好坏由她去。偏偏又冒出买房这茬,还跟表弟买婚房挤在一起。愈发地触心境。
“小姑娘漂亮吗?”高朵朵抛出一句。是说顾昕的未婚妻。“照片有吗?”
顾昕手机里翻出一张,众人轮流看。看完还给他,默默地。除了冯晓琴说句“挺清秀的”,其余都不作声。连敷衍的话也省了。苏望娣鼻子出气,哼道:“昕昕喜欢,有什么办法。”高朵朵笑了一下,“那张曼丽呢,阿哥不是也蛮喜欢的?”顾士莲推了女儿一记,“你太平些。”高朵朵今年二十岁,正是惹是生非的年纪,讲话不管不顾:“阿哥挑女朋友的眼光一会这样,一会又那样。差别蛮大的。”冯茜茜嘿的一声,也要接口,被冯晓琴眼光一凛,硬生生缩了回去。张曼丽是顾昕的前女友,大学时开始交往,半年前突然分手。这话题有些敏感。众人停了停,又回到买婚房。苏望娣说,两个方案,卖掉现在住的这套,或是卖掉顾昕那套两房。“住的这套没电梯,六楼,老了爬不动,搬走是迟早的事。但昕昕那套是毛坯,还要装修,又是一笔开销。”顾士宏说:“装修完还要晾,前后加起来起码半年。”苏望娣点头,“就是。”
顾老太笑眯眯地啃一只鸭腿,不说话,只是听大家聊天。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滑过,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一只只面孔都是可亲的。老太太辛苦一世的意义都在此刻了。旁边顾士莲嘀咕一句“认识没几个月就结婚,不是有了吧”。老人家平常耳背,这瞬竟是异常精细,鸭腿一扔,径直问顾昕:“真的有了?”顾昕红着脸,默默点了点头。众人才知是真的怀孕了。顾老太欢天喜地,又问:“几个月了?”苏望娣说:“刚查出来,也就两个月不到。”顾老太扳手指,“那还好,春节还不显怀。”是说喜宴定在大年初六。顾士宏对大哥说“恭喜”,顾士海是老派人,总觉得这事有点难为情,拱了拱手,也不多语。苏望娣摇头,“现在的小孩啊,屁都不懂,做事还野豁豁——”顾士莲说:“明年这时候,你们家热闹了。”推顾士宏一记,“到底是兄弟,一样的风格,先上车后补票。”顾士宏吃不消这妹妹,忙不迭地,做个“嘘”的口形。又朝冯晓琴看去。后者只是淡淡一笑,若无其事地。
顾清俞不合时宜地打来电话。问候大家。欧洲这时还是中午,她说她在啃三明治。“没你们丰盛。”本意是想凑趣。问父亲:“你们在聊什么?”顾士宏挑出扼要,一字一句地:“你表弟妹怀孕了。”电话那头说“恭喜”。顾士宏加上一句,“人家比你还小了六七岁。”顾清俞像是没听懂,“那也不小了,也快三十了。要生就趁早。”顾士宏只有苦笑:“你倒也晓得——”
“清俞去欧洲干吗?出差还是度假?”顾士莲问二哥。
“大学同学结婚。”
“这个年纪?那也够晚的。”
“人家是二婚。”顾士宏叹息。
自家人的聚餐,不比在外头。菜量大,酒喝得再多也不心疼。实惠。坐姿随意。吃饱了就站起来,看看电视,活动活动,一会倘若有称意的点心上来,再入座吃。就是始终有那么一两个人在忙碌,烧菜、热汤、炸春卷或是做酒酿圆子。这边说“别忙了,菜够了,过来吧”,那边答“很快很快,你们先吃,马上就来”。地方小,盘子也是摆得层层叠叠,这只菜还未吃尽,已换了小盆,又有新菜上来。天冷,一锅热汤最讨喜,热了冷,冷了再热。来来回回地。小孩钻来钻去,这人筷头下吃一口肉,那人再递过来一勺剥好的虾仁。人多便不肯好好吃饭,大人自己聊天,也没心思管他。肆意玩着iPad。便是大人,尤其几个年轻人,也各自在看手机,刷朋友圈。再大一辈的,聊天也是炒冷饭,每次差不多的话题。也是与时俱进的。早些年,聊小辈的读书、考试、分配。这些年各家孩子都大了,聊结婚、生子。再过些年,等第四代一个个成了气候,又该聊他们了。当然也有忧国忧民的部分,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大事,都要谈一谈。跟自己有关的,国计民生,也要点评几句。大都是一笔带过。重点还是一地鸡毛。小老百姓的饭桌,吃的和说的,到底是琐碎。
除了顾清俞,晚餐缺席的还有高畅。顾士莲的丈夫。“也是吃喜酒。”她解释。
“大学同学?”苏望娣问。
“对呀,三婚。”顾士莲没好气地,冲她,“——单位同事。”
“做伴郎?”苏望娣不依不饶。
“你们昕昕找结过婚的人当伴郎?”顾士莲反问。
“卖相好,显年轻,性格又热闹,酒量还好。结没结过婚,其实倒不搭界的。关键还是眼光好,会找老婆。站在那里不用说话,就是一部追妻教科书。”
苏望娣是有些醉了。平常都喝饮料,唯独这次倒了点黄酒,先是半杯,喝完又加了半杯。不喝酒的人,这些就足够胡说八道了。跟小姑子斗嘴,是饭桌上的保留节目。关系越亲近,说话便越随意。分寸把握不好,就容易过头。何况还有酒精的作用。其实也是历史遗留原因。顾士海结婚那阵,顾士莲投了反对票,理由是苏望娣面相不好,“下巴短,颧骨突出,竹节鼻,还龅牙”。顾士莲就是这么心直口快,也不管这女人完全有可能成为她的大嫂。总觉得大哥那么老实的男人,该找个更善良温和的女人才对。倒不是故意针对谁。苏望娣则认为顾士莲是看不起自己。顾家不算大人家,但上几代也都是读书人,称得上小半个书香门第。苏望娣的老娘在浑堂里替人搓背,老爹直到解放后才戒了鸦片,吃喜酒时吓众人一跳,痨病鬼似的一个人。但放在那时候,又有什么区别呢?家底、祖业、福荫子孙那些,谁又靠得上呢?各门各户都差不多,排排坐吃果果,一样拿那几十块钱工资,过干巴巴的日子。上海是好些,黑龙江是苦些,但那是另一层意思。那样的岁月,许多界定本就是含混不清的。苏望娣今晚是故意要喝酒,酒能助兴。想说又不方便说的话,要说个够本。儿子娶到千金小姐,牢骚后面是满满当当的自豪。咸鱼翻身。卖房凑首付,狼狈是狼狈,但买的是两千多万的房子,意义便完全不同。门不当户不对,但毕竟是高攀而不是低就,说明儿子有本事,人家贴钱也要轧过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顾士莲比高畅大了整整六岁,当初结婚时苏望娣也没少说闲话,“六冲”是不用提了,而且还是倒过来的。顾士莲长得不难看,但高畅属于特别出挑的那种。小痞子搭上女干部。放在当年,为顾士莲惋惜的占多数。现在不同了。别的不提,单一顿饭,顾士莲便打了不下六七个电话。“少吃点酒”“菜式好吗,热闹吗”“意思意思可以了,别闹得太凶,一把年纪了”,心神不宁地。别人察觉不到,苏望娣心知肚明。女人是一点禁不起岁月折腾的,男人不同。高畅五十出头,脸上没一根皱纹,一米八二的身材依旧挺拔,远看就是个小伙子。老公像新郎官,自己像阿婆。年轻时候扎的台型,现在全还回来了。苏望娣有点促狭地想。又是一口酒下去,喉咙那里热得像要着火。
“明年预备送朵朵去奥地利读书。”临近尾声时,顾士莲宣布。成为这晚第三个准备买房的人。“卢湾区那套已经挂牌了,准备卖掉后买到浦东,不是万紫园就是白云公寓。跟你们做邻居。”她说下去,声音欢快得有些别扭,“——三房换两房,差价给朵朵做学费。”
晚饭后,冯茜茜陪姐姐洗碗。水池里厚厚一摞碗盆。一个洗,一个收拾。流水线作业。每周如此,习惯了。冯茜茜说她看见顾士莲眼圈红了,“她是觉得丢脸吗?人家越买越大,她却越买越小,浦西到浦东。”冯晓琴说:“没那么简单。”冯茜茜道:“这家人也挺作。”冯晓琴沉默一下,“过日子哪有不作的?”冯茜茜说:“姐夫就不作。就他一个人没吭声,从头吃到尾。”冯晓琴笑了笑,“你姐夫是傻得可爱。”
便是再傻,顾磊这晚也被感染了某种情绪。他问妻子:“你是不是有点怪我?”——是指小老虎刚出世那阵,冯晓琴说了几次,买四期的房子,哪怕一室一厅也好。万紫园不是学区房,但唯独四期,当时有传言说要建一所名校的分校。顾磊没答应。传言不可尽信,再说学校真要建起来,何以见得只有四期能独享,一期二期三期四期,门牌号都是一样的,开发商也是一个,断断没那样的道理。顾磊平常没什么主意,唯独买房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是投坚定的反对票。冯晓琴心里明白,“执着”并不代表果断,有时候反而跟“犹豫不决”是一个意思。但这话不能说,说了伤感情。后来四期果然成了学区房,房价比周边硬生生高了两成。人一辈子,机会有很多。但只有真正抓住了,才叫机会。否则就叫懊恼。冯晓琴二十岁不到便来了上海,寻找机会。各种各样的机会。未必都能抓住,但至少试过了,便不懊恼。顾磊也是她的机会之一。最靠谱的机会。和买房子一样保险。虽说保险的男人错过了保险的买房机会,多少也是种懊恼,但好在眼下并不是没房子住。浦东内环边的小三房,进出便利,生活设施齐全,总价也要八百万朝上了。将来小一半总是她的。比起那些同期来沪目前还住在出租屋里的小伙伴们,她很知足了。该争取的时候争取,该知足的时候知足,日子才过得下去。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用了个很中肯的词,安慰此刻显然有些懊恼的丈夫。同时拍了一下旁边还在玩iPad的儿子的屁股,“——睡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