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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一种贬谪,由南京调往北京则被人们视为可喜可贺的升迁。
因此,一大批受到排挤或者没有靠山的官员都聚集在南京,尽情享受留都官员的那一份闲情逸致。享受闲情逸致,出门有禅客书童,进屋有佳肴美妾。对月弹琴,扫雪烹茶,名士分韵,佳人佐酒,应该说是人世间第一等的乐事。
但官场上的人,除了白发催人晋升无望,或疾病缠身心志颓唐,一般的人,又有谁不想奔奔前程呢?公务之暇,可以由着性子,怎么玩得开心就怎么玩,话又说回来,当官没捞到一个肥缺,又哪有本钱来玩得开心呢?
眼瞅着一年一度的京察和考栏来了,就为着这一层,南京政府里头的官员,大都削尖脑袋,使出浑身解数钻门路巴结京师朝廷中那些有权有势的大臣,以图在京察考核时,有个人帮着说说话。
常言道,朝中有人好做官,只要椅子背后有人,就不愁没有时来运转,升官坐肥缺的时候。
眼下这位走进倚翠楼中的周廷皓就正是这样一个人。今晚,他准备在这里宴请京城里来的一个名叫刘成的人吃花酒。周廷皓现任南京工部主事。
周廷皓,字伯达,河南洛阳新安人。他是弘治二年进士。他很走运,甫入仕途,就遇到了弘治皇帝拨乱反正,清理成化朝的官员,很多官位出现了空缺。他幸运地被任命为户部府仓大使。别小看这个府仓大使,虽然官阶只有九品,却是一个天大的肥缺。
大凡朝廷一切用度,如永安南邑等州的银货,云南大甸等州的琥珀、宝玉和象牙,永州的零陵香,广州府的沉香、藿香,润柳鄂衡等州的石绿,辰溪州的朱砂,楠州的白粉,严州的雄黄,益州的大小黄白麻纸,宣衢等州的案纸,蒲州的百日油细薄白纸,河南府的兔皮,晋汾等州的狸皮,越州的竹管,泾州的蜡烛,郑州的毡,邓州的胶,虢州的席,鄜州的麻,凡四方所献金玉珠贝珍馐玩好之物,都得由他这个承运库大使验收入库。
周廷皓说各地缴纳的货物合格,那就百无一事。他若挑肥拣瘦,偏要在鸡蛋中寻出气味儿来,得,你这货物就交不出去。须知一州之长,除了守土安民的本职之外,第一号重责,就是按规定每年向朝廷交纳这些地方上的珍品出产。一旦这些货物不能按质如数交纳,等于是违抗君命,你这头上的乌纱帽还戴得安稳么?
因此,为了上缴的货物能顺利验收,各个州府前来送货时,都要预先准备一份厚礼送给这个府仓大使。周廷皓在这个肥缺上干了数年,家里等于开了个钱庄,几年下来,连解溲的夜壶,都换成了一把银制的,在他年的同科进士中,这家伙不显山不露水的发了大财。
手头有钱,就好照应人。他使出大把大把的银钱,把个户部和吏部的头头脑脑们招呼得服服帖帖,位置坐的很稳。弘治十五年,又升迁到盐运司判官的任上,这又是一个肥得流油的差事。
但天有不测风云,正当周廷皓官运亨通大扯顺风旗时,却没想到弘治十六年他的父亲病逝。按明太祖订下的律条,父母双亲去世,官员必须卸职回老家丁忧三年。
周廷皓回到乡下守制,好不容易挨过三年,回到京城,一个报告打到吏部等待复职。不想这时候,家乡的县太爷给他奏了一本上去,说他守制时违反天条,居然和族中子弟饮酒作乐,还吹吹打打纳了一个小妾。这样不守孝道,哪里还能复官!
这真个是祸从天降,但他是自作自受,责任还在周廷皓自己。回到洛阳新安时,他自恃京官出身,又有的是钱,回到家乡守制,全然不把县太爷放在眼里。他不主动去县衙门拜访不说,新安县太爷来看他,他居然当着族人的面,数落县太爷的不是。
不怕对头事,就怕对头人,因此,当他回京时,新安县太爷便奏上了这么一个本。在以孝治天下的明朝,这可是一件十恶不赦的事。平空落下这么一个祸来,周廷皓只好自认倒霉。
出事的时候,内阁首辅还是刘健。刘健同时还兼着吏部尚书,可以说是权倾朝野,周廷皓本也是一个极会钻营的主儿,他人上托人,保上托保,居然认识了同为河南老乡的内阁首辅臣刘健的儿子刘杰,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给了刘杰一万两银子的厚礼,没想到,刘杰居然把事儿给他办成了。
不但帮他洗脱了罪名,照常例补,还由从六品升到了正六品。只是位子挪了,由盐运司判官变成了南京的工部主事。官虽然升了,却是一个无所事事的闲官。周廷皓哪里吃得住这个,到任一年,进部衙办事只当是点卯,一门心思都用在巴结京城有权势的官员上头。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不,他打听到北京来的这个名叫刘成的人,是前天到的南京。他一来,就受到了应天府官员们的关注,因为他一不是什么官员,二也没什么功名,却居然是拿着一张兵部的勘合驰驿而来。而且来的当天,权倾一方的南京守备太监蒋聪就在稻香楼上为之摆筵接风。
这么一个神秘人物,立刻引起了周廷皓的兴趣,经各方打听,才探知这个刘成是当今秉笔太监兼东厂掌印刘谨的大管家,如今也是簪缨之人,此人原本是刘谨的叔伯亲戚,本姓谈,是刘谨的本家。刘谨原本也姓谈,进宫才改姓的刘。刘谨发迹之后,出钱为刘成捐了一个从六品的锦衣卫签事。
刘谨的大名,周廷皓这样消息灵通的人哪有不知的。他是正德皇帝还在东宫时的老人,朱厚照一直对他很信任。朱厚照继位以后,刘谨立马顶替王玉,成了秉笔大太监,据说此人连字都不识得几个,居然能够获取这个内廷高位,可见当今皇帝对他的宠幸。
得到消息后,周廷皓就琢磨若能攀上这个高枝儿,或许是一条晋升之路。于是他通过一个平素有些来往的南京内府的管事牌子,和刘成交换了名帖。
今天夜里,又包下了这座倚翠楼,让秦淮河当红名妓陈小小陪陪这位刘公公的大管家。
这里要说明一下:明朝的司礼太监,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照应官人,被称作“各家私臣”。这些私臣各有名衔,各掌其事。如掌家,实乃一家主管。管家负责办理食物,出纳银两。上房管理箱柜锁钥,司房一职则负责批发文书,誊写应奏文书一应事项。
这些私臣,既可以是阉人,也可以是正常人。例如这刘成,便是一个有着妻儿老小的人物。在刘府中,他担任掌家之职,可以说是深得刘谨信任。
南京为六朝故都,素有“北地胭脂,南朝金粉”之誉。衣冠文物,甲于江南。白下青溪,桃叶团扇,冶艳名姝,不绝于史。早在洪武初年,朱元璋就敕令建造轻烟、淡粉、梅妍、柳翠等十四楼以容纳官妓,风流天下,盛极一时。
如今又过了一百多年,到了成化年间,这秦淮河畔的莺花事业,越发的蓬勃了起来。从武定桥到利涉桥,再延伸到钓鱼巷,迤逦以至水关临河一带,密簇簇儿地一家挨着一家,住着的莫不是艳惊江南的名妓。
这些女史们的居所称作河房,亦称河楼。凤阁鸾楼都构筑得极为精巧华丽。雕栏画槛,丝幛绮窗,看上去宛如仙家境界。
这一带出名的河楼,虽然有几十家,但其中叫得最响的,莫过于停云、擎荷、倚翠三家。皆因这三座楼的主人,都是色艺双佳、技压群芳的当红名妓。公子王孙,豪门巨贾,到了南京,都想登门造访,一亲芳泽。因此,想得到她们的眷顾,都得提前预约。
单说这倚翠楼的主人,名叫陈小小,与她的约会,都订到一个多月以后了。亏得周廷皓既有钱且本事大,硬是临时挤了进去。
天尽黑了,倚翠楼中,早已点起了亮丽的宫灯。周廷皓和陈小小坐在楼上厅堂里,荤一句素一句地扯着闲话儿。为了掩人耳目,周廷皓卸了官袍,换了一身便服。不过有些东西却掩饰不了,周廷皓从头到脚,一招一式,还是那副官场的作派。
陈小小十七八岁年纪,眉如新月,肤如凝脂。穿着一身登莱毛呢布面料制成的洁白衫裙,还梳了一个别出心裁的高高的发髻,一朵嫣红的玫瑰斜插其上,脚上一双登莱产最新女款鲸鱼皮高跟鞋。站在窗前,袅袅婷婷,犹如玉树临风,一颦一笑,无不妩媚动人。
周廷皓与陈小小算是老熟人了,周廷皓这个色鬼经常光顾这里,而且出手大方,算得上是陈小小的恩客。正因为如此,周廷皓才可以插队提前安置,因为实在太熟了,两人说话便无遮无挡。
“周大人,你说北京来的老爷,姓什么来着?”陈小小嗲声嗲气地问道。
“嗨,小小呀,刚说的,你怎么又忘了?”周廷皓佯作生气的样子,“老爷我再说一遍,你可记清楚了,姓刘,刘老爷。”
“哦,奴家这就记住了。哎呦,刘老爷得多大的官儿,值得周大人这样地巴结他?”
“你怎的知道我巴结他?”
“这还用问哪,”陈小小两道细长的秀眉轻轻一挑,眼波流转,咯咯地笑起来,“哈哈哈,到我这儿来的人,都是只顾着自个儿销魂,哪有像你这样儿的,巴心巴肝进了倚翠楼,却是帮北京来的那位刘老爷跑龙套。”
陈小小年纪不大,却也是惯见风月了的。她伶牙俐齿,一边说一边笑。听了这番挖苦,周廷皓毛深皮厚,倒也并不觉得怎么难为情,也陪着笑起来。
“媚儿,给周大人续茶。”陈小小喊了一声侍立一旁的小丫环。周廷皓呷了一口茶,文绉绉地说:“小小女史啊,你以为卑职,啊不,你以为在下没有怜香惜玉之心?那你就错了。今个打一进你的门儿,我就怅然若失,心里膈应的慌。”
“切,奴家才不信呢!那你为何要让给别人?”
“嘿嘿,这个么,人家是远道的客人,我总该有点儿君子之风。”
“啧啧啧,好一个君子之风,”陈小小撇撇嘴,揶揄地一笑,“嘻嘻,你一个六品官儿,说小也不算小了,拿着小女子去巴结北京来的大老爷,这也算是君子之风。”
“你?”受了这一顿抢白,周廷皓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不过想想现在有求于人,便忍了忍,悻悻地说,“你打着灯笼访一访,本官在南京的名声,哪容你这样胡说。”
“哟,看看,周大人不高兴了。”陈小小学着周廷皓的腔调,流莺一样掠起,走到他跟前,弯腰施了一礼,说道,“哎呀呀!奴家说话多有冒犯,这厢赔不是了。周大人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看着陈小小不胜娇羞的神态,周廷皓又转怒为喜,就坡下驴自己转弯说:“就你这个陈小小,害得有本事的男人,到了你这儿,骨头都称不出斤两来了。”
“嘻嘻,周大人呀,奴家听不出,你这话儿,是抬举奴家呢还是贬损奴家。”
“当然是抬举。”说着,周廷皓对丫环媚儿说,“你去楼下,把我的管家喊上来。”
媚儿去了不一会儿,便领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上来,他手里提着一个礼盒。周廷皓接过礼盒,双手送到陈小小面前,说道:“小小姑娘,这是几样首饰,作为见面礼送给女史,望笑纳。”
陈小小接过礼盒,打开一看,只见是一对镶嵌着红宝石的黄金手镯,一对翡翠耳环,一只佩胸,那红彤彤的宝石鲜艳欲滴,一看就知道来自海外的锡兰,绿莹莹幽光温润都是缅甸上乘的翡翠,看那工艺,明显是出自登莱最高级的匠人之手。
这几样东西,至少价值三千银元。看到这么贵重的礼物,就连见惯了大场面的陈小小,也不免惊讶。她赶紧推辞道:“哎呀,周大人,这么贵重的礼物,奴家怎么消受得起。”
“呵呵,我想着女史的楼号叫倚翠楼,所以就选了几样红宝石和翡翠,小意思。嗯,这里还有两千银元登莱工商银行银票,算是送给你的脂粉钱。”
周廷皓出手如此阔绰,倒真令陈小小感动了。她嗫嚅着说:“周大人,你如此破费,叫奴家怎样报答才好。”
周廷皓挥挥手,管事和丫环媚儿都识趣的退了下去。
周廷皓说:“小小啊,只要你今晚把刘大爷陪好,让他满心欢喜地回去,你就算报答我了。”
“这位刘老爷,究竟是什么人?竟让大人如此上心。”陈小小又问。这回,她不再是打情骂俏,而是郑重其事地打听了。
周廷皓略一沉吟,问:“你知道刘公公么?”
“刘公公,哪里的刘公公?”陈小小茫然地摇摇头。
“就是当今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掌印刘谨。”
“哦,听人说过,小小知道此人,但是不知底细。奴家只知道他是当今皇帝东宫时的老人,据说很受宠。其它的就不太清楚。”陈小道。
周廷皓有些诧异,没想到她一个南京的青楼女子,也知道北京官场的显要人物,看样子这青楼果然消息灵通,来的官员不在少数。于是点点头说:“你说的不错,刘公公的确是皇上身边的红人。”
“啊,来的是太监,”陈小小的神情立刻就肃穆了,“周大人,你说今晚就是他来?”
“不是他,今晚来的是刘老爷。”
“刘老爷和刘公公是什么关系?”
“刘老爷是刘公公的管家。”
听到周廷皓绕了半天弯子,才兜出这层关系,陈小小在心中暗暗吐槽:“原来如此,说到底不过是龙尾巴上的一只虾子。”但在表面上,她却恭维说:“我说周大人怎的这等虔诚,原来是个踩得皇城晃晃动的人物。”
“明白了就好。”周廷皓长出一口气,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说,“这会儿,刘老爷也该到了。”
陈小小又恢复了轻松活泼的神态,她说:“请周大人放心,今儿晚上,我要让刘老爷在奴家这里玩得开心,不过……”
“不过什么?”周廷皓叮问。
陈小小媚眼如丝,戏谑道:“跟刘老爷是逢场作戏,奴家现在,倒实实在在有些喜欢周大人了。”
这时,只听得楼下堂倌一声大喊:“刘老爷驾到!”
听到外面的喊声,周廷皓陡地站起,准备下楼迎客,临出门时对陈小小嘱托道:“小小姑娘,就算你真的喜欢我,也要等把今天晚上的这一场戏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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