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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中的弩弓不多,但射速极快。逯得川亲眼看到,一排唐军发射完弩箭之后,立刻蹲下身体重新用摇柄拉开弩弦。而站在他们背后的第二排唐军弩手,则又对准前面的目标扣动了机关。
第二排唐军弩手快速蹲身,然后是第三排。当第三排弩手发射完毕。第一排弩手刚好装填完毕,又发出了第二波呼啸的弩箭。
当三轮弩箭发射完毕,靠近唐军阵前五十步之内,已经看不到一个活着的突骑施人。而唐军手中的投石车,也完成了重新装填。几名身穿队正服色的老兵扯动机关,投石车手臂快速扬起,将点燃捻子的铁疙瘩,掷向八十余步外。
“轰隆!”“轰隆!”“轰隆!”……
铁疙瘩带着火星落入突骑施人队伍,随即,又是一串闷雷炸响。二十几匹战马连同其背上的主人,一道被黑烟吞没。更多的战马悲鸣着四散逃走,将背上的突骑施武士摔下来,踩得筋断骨折。
在暴烈的打击下,突骑施武士的队形彻底崩溃,活着的人,无论骑在马背上的,还是已经掉落于地的,只要能走得动,就全都掉头奔向城门。
火流星和爆炸,都不是突骑施武士能够理解的力量。而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不能理解的力量,便属于鬼神。在冰天雪地里跟远道而来的唐军作战,他们不会有丝毫的畏惧。但是,招惹鬼神,他们却提不起任何胆量。
更何况,火流星和爆炸,也不是他们有胆量就能抵御得了的。即便他们自己能够强迫自己,直面同伴破碎的尸体。他们的战马,也抵御不了那天崩地裂般的声音。失去战马配合的突骑施武士,本领至少下降一半。而唐军手里的弩箭,却迅猛如冰雹。
狭窄的城门,根本容纳不了这么多人马同时往里挤。很快,城门就被突骑施人自己堵了个水泄不通。负责替娑葛看守老巢的突骑施叶护朅丹,在抢先一步逃回城内之后,立刻下令关闭城门,但是,奉命去关门的亲信,却被愤怒的武士们,直接砍死在城门洞里。
天气冷得几乎滴水成冰,刚才仓促出战,突骑施武士们根本没带任何干粮。如果无法撤回城内,即便不死于唐军的刀下,逃入旷野之后,他们也得活活被冻死或者饿死。
人在绝望的时候,行为就会变得不可理喻。明明关上城门,才能凭借城墙抵抗唐军的进攻,碎叶城的东门,就是迟迟无法合拢。
恼羞成怒的叶护朅丹,担心被唐军抓住战机,果断下令弓箭手向城门口放箭,连续数轮箭雨之后,城门洞里,终于没有人再跟他对着干。但是,高高堆起的尸体,却彻底断绝了及时关闭城门的可能。
城外的唐军,也不会再给朅丹时间去清理尸体。发现突骑施武士崩溃之后,张潜立刻调整战术,下令两千弟兄,保护着十多辆火龙车和投石车向城门推进。城门上方的敌楼内,,立刻有突骑施弓箭手放箭阻拦,然而,火龙车高高竖起的车厢前板,却让弓箭毫无战果!
“砰——”“砰——”安放在马脸上的床弩,也仓促发射。巨大的弩箭呼啸而至,虽然没有命中任何目标,却给火龙车和投石车后的唐军,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张潜立刻在一辆指挥车上挥舞令旗,随即,战鼓声从唐军后队响起,盖过战场上所有喧嚣。背着认旗的传令兵策马而出,将最新军令传达了两名校尉耳中。郭敬和任齐各自带领一支弩箭和弓箭混合的队伍,快速向马脸靠近。二十几辆独轮车展开车厢板,在他们身前组成两道移动的盾墙。
城头上的突骑施人居高临下,拼命放箭。箭镞打在包了铁的车厢板上,叮当作响。而唐军弓弩手们,却只管跟着独轮车继续前进,不做任何还击。
“砰——”一支床弩凌空而至,将左侧进攻队伍前包着铁甲的木板,凿出了巨大的破洞。盾墙出现缺口,两只独轮车倒地,城头的突骑施人趁机箭如雨下。
逯得川看到,有唐军弓弩手中箭跌倒,血流满地。破碎的独轮车旁,也躺着不止一具尸体。他的心脏一下子跳到的嗓子眼儿,手足冰冷,呼吸几乎停滞。他以为盾车后的弓弩手们会分散后撤,然而,下一个瞬间,剩余的独轮车又凑到了一处,盾墙重新合拢,继续向前移动。唐军弓弩手也继续向前,踩着同伴的血迹,冒着疯狂的箭雨。
“砰——”又一枚巨大的弩箭,呼啸而至,在右侧盾墙旁边,砸出了一道白烟。逯得川本能地将头转向战场右侧。发现弩箭没有命中目标,但战场右侧的唐军弓弩手中,也有人被城头射来的羽箭命中,手臂、大腿冒起了刺眼的红。
唐军身上的铠甲很结实,但为了保证射箭动作的灵活,他们的手臂和大腿处,却没有铠甲覆盖!观察到的结果,让逯得川心里隐隐作痛。他发现,自己竟然很在乎那些老兵的安危,虽然自己跟那些老兵根本还没来得及互相认识。
隐隐约约,他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那些弓弩手中的一员,兴奋于他们的兴奋,恐惧于他们的恐惧。敌军居高临下,不断发射床弩和弓箭。老兵们顶着箭雨,继续向前,嘴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脚步却坚定且沉稳。
终于,两支弓弩手队伍,都来到了城墙之下。带头的校尉高高举起手臂,随即向下挥落。数十支明晃晃的弩箭,斜向上扫过马脸,将马脸上正在忙着装填床弩的突骑施武士,瞬间放翻了十几个。
弓箭手仰面而射,羽箭先腾空而起,然后如冰雹般落向马脸顶部。更多的突骑施武士被射死在床弩旁,血流成河。紧邻马脸的城墙上,突骑施弓箭手像发了疯一般,将羽箭朝唐军身上招呼。大部分羽箭都被盾墙和唐军身上的铁背心阻挡,少部分建功,却无法将唐军的攻势减缓分毫。
解决了床弩威胁的唐军,迅速转换方向,用擎张弩和角弓,“问候”城头上的突骑施弓箭手。双方你来我往,各不相让。而趁着这个机会,两小队唐军快速将四辆简易投石车,推到了距离城墙三十步内。
“嗖嗖嗖嗖——”四枚铁疙瘩拖着火星,落在了宽阔的马脸顶部。爆炸声又起,浓烟翻滚,威力巨大的床弩四分五裂。城头上的突骑施弓箭手们大怒,立刻向投石车招呼,羽箭砸在投石车附近唐军身上和头盔上,叮当作响。
唐军的弓弩手们,再度对城头还以颜色,压制住了突骑施人的弓箭。唐军的火龙车也终于抵达了城门附近,对准正在往外推尸体的突厥人,喷出数条亮黄色的火焰。
城门洞迅速被火焰填满,里边的突厥人惨叫着在火焰中翻滚,肉体的焦煳味道,顺着寒风传出老远。
城门口,暂时无法供任何人同行。指挥车上,张潜挥舞令旗,命令全军出击。更多的羽箭射向敌军,压制住城头的突骑施弓箭手。投石车调整方向,将铁疙瘩一枚接一枚,投向垛口之后。
爆炸声接连而起,城头上的突骑施人,被炸得抱头鼠窜。射向唐军的羽箭,顿时变得稀稀落落。城门口的火焰,被寒风吹散,露出冒着热气的门洞。
战鼓再度响彻天地,骆怀祖策动坐骑,冒着被热气烫死的风险,一马当先冲入了城内。
一百多名身穿铁背心的骑兵,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入。随即,是一百名全身上下都包裹着铁甲的步卒。喊杀声震天,逯得川看不到城内的战斗情况,却依旧紧张得无法呼气。不多时,他的眼前就开始发黑,身体发软,鬓角后背等处,大汗淋漓。
一只有力的大手,忽然搀扶住了他的肩膀。紧跟着,伙长张三的声音,也在他耳畔响起。“全体都有,跟上帅旗,准备进城!”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战鼓声在天地间翻滚,敲得人热血沸腾。
逯得川睁开眼睛,恰看到,一面猩红色的大旗,缓缓推向了碎叶城门。张长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指挥车跳了下来,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紧跟在帅旗之后。
帅旗前的唐军老兵们,如洪流般从城门涌入。城墙上,也有大唐健儿的身影在闪动,赶羊一般,将突骑施武士赶得东躲西藏。有突骑施武士跪地求饶,被大唐健儿用脚拨拉到一边。有突骑施武士投降之后,又捡起兵器试图偷袭,被跟上来的大唐健儿,一刀扫下城头。
新兵逯得川是最后进城的一批人,然后跟着队伍,从东城门一直推到西城门。沿途,他除了帮忙抬了两次伤员之外,没发挥任何作用。手中的横刀也没沾上一滴血,雪亮的刀刃,从始至终纤尘不染。
他的灭门仇人,不知道死在了哪位大唐健儿的刀下。剥削了他大半年的突骑施长老,则被唐军像牵羊一样牵到了衙门口的空地上,公开审判后,斩首示众。他家的旧房子,重新又归还了他,院子里的杏树不知道主人的心情,在寒风中摇晃着枝丫,仿佛欢迎他的归来。
逯得川割下自己的头发,分成四股,葬在了杏树下。分别代表他的父亲,母亲,弟弟和妹妹。
他在树干上刻下了他们的名字,然后锁了院门,去军营报道。
那一仗,逯得川没有亲手杀死一个敌人。却如张潜期待的一样,夺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包括,做人的尊严。
有一个秘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但很多人,心里头却清清楚楚。
他其实出生于春天。但是,他却将自己拿起横刀那天,当成了自己的生日。
那一天,对于他,对于他的很多同伴们来说,都是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