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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中,烛光跳了跳,暴起一团明亮的火花。
烟味儿忽然变得有些重,让原本就有些闭塞的车厢,愈发显得像一口移动的棺材。礼部尚书崔湜赶紧站起身,用银剪刀去剪蜂蜡上的烛花,结果却忘记了自己长得有多高,脑袋“咚”的一声撞在了车厢顶上,刹那间,眼前金星乱冒。
“你放那吧,我来!”狸姑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吩咐。
“没事,没事儿!”崔湜笑着摇摇头,继续用剪刀修剪烛花儿,目光中,凄凉味道一闪而逝。
他怎么敢劳烦狸姑呢?对方可是太平公主的贴身婢女!而他,大唐礼部尚书?算了吧,天知道礼部尚书官袍下,罩着一副怎样的皮囊?!
狸姑说得对,只要长公主看上的东西,早晚其主人会走到长公主面前,主动求着长公主收下。崔湜本人,就有过这样的经历,至今无法遗忘。
那时,他才二十五岁,进士试中名列探花,很快,便做了大周的侍御史。而他的父亲,那时已经是大周的吏部侍郎,他的弟弟崔泌,也做了监察御史。每逢朝会,父子三人同时在列,风头一时无两。
然而,突然有一天,父子三人,却同时卷入了綦连耀谋反案,稀里糊涂就下了牢狱。整个博陵崔氏家族,也成了地方官府严防死守的对象,随时都可能陷入灭顶之灾。
天可怜见,那綦连耀,不过是一个地方上的录事参军,连崔家的大门都没资格进。怎么可能让崔氏父子三人同时为他效忠?此人做了皇帝,又怎么可能比大周金轮圣神皇帝给父子子三人的恩遇更多?
眼看着同案犯官一个个都被抄家灭族,父子三人只能在监狱里抱头痛哭。就在此时,大周金轮圣神皇帝却忽然重瞳亲照,看到了父子三人的忠心,下旨将他们从监狱里放了出来官复原职。
崔湜原本还以为,能够脱困,是自家列祖列祖在天之灵的庇佑。然而,回到家中之后,才被族中宿老告知,金轮圣神皇帝之所以网开一面,是因为皇帝最喜欢的女儿,太平公主珍惜自己的才华,特地在皇帝面前进言为替父子三个洗清了冤枉。
第二天,崔湜就捧着司马相如所用过的“绿绮”琴,登门拜谢太平公主的救命之恩。
“绿绮”下侧,虽然有司马相如亲手所书的琴名,事实上因为琴龄久远,已经不堪弹奏。但是太平公主见了之后,依旧非常高兴。竟然亲自出面摆酒宴客,刹那间,让崔湜受宠若惊。
受宠若惊之后,他就多喝了几杯。多喝了几杯之后,他就敞开了心扉。敞开了心扉之后,他就跟公主越谈越投机。而公主也在他的醉眼里,变得美艳不可方物。
那一晚,烛光如酒,美人如画。
那一晚,没有儿女情长,只有英雄气短,探花郎眼前盛开一丛豆蔻。
当崔湜终于又重新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之时,已经是第二天日上三竿。太平公主留下了“绿绮”,却没留下他这个琴的主人。然后,他的官运就开始亨通。短短十年,没立下任何特别功劳,就从侍御史升到了尚书。
期间太平公主召见过他很多次,他也主动求见过公主很多次。每次,太平公主都会给他布置下一些任务,如果他完成得好,就会给他本人或者崔家一些“奖励”。如果他完成得不好,或者不尽心,很快,也会有惩罚落在他本人,或者他的家族头上。
大多数时候,他都将任务完成得很好,做事也尽心尽力。所以,大多数公主召见他,和他求见公主的过程里,他都会被赐宴,然后长醉不醒。
但是,从第一次见到公主那天起,崔湜就再也没于平康坊留过宿。哪怕是跟最好的朋友喝酒到后半夜,无法及时于宵禁之前回家,顶多也只是让老鸨给自己开一间屋子,昏昏睡去。朋友们都说他洁身自好,或者假清高。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看到那些青楼女子满脸妩媚地自荐枕席,他就恨不得抓起宝剑,在自己脖子上狠狠抹一下。
青楼女子自荐枕席,图的是他马车上的铜钱和荷包里的银豆子。而他给公主“侍寝”,图的则是公主的权势。双方都是一样的人,区别只是青楼女子除了姣好的肉体之外,还会弹琴唱歌跳舞。而他,除了长得好看之外,还会弹琴、写诗和做赋!
“尚书,延寿坊别院到了!”车厢外,忽然传来了侍卫崔玄的声音,刹那间,让崔湜从回忆中惊醒。
“知道了,把马车直接赶进去!”迅速放下剪子,崔湜强打精神,向狸姑堆起满脸的笑容,“到了,你今天……”
“等你的马车离开,我就从侧门乘车,返回长公主府缴令!”狸姑冲他笑了笑,牙齿和手指上的琴套,同时寒光闪烁。
然而,就在车轮停下来的那一瞬间。她却忽然又换上了一副卑微的面孔。起身扶住了崔湜的手臂,娇怯怯地喊道:“郎君,妾身服你下车。郎君累了吧!妾身马上去厨房,给你准备宵夜!”
“不必了,老夫今天还有事!”崔湜也迅速又变成了大唐的礼部尚书,板着脸,大声吩咐,“你自己下去休息,老夫回永兴坊!崔升,开车门,送狸娘下车。”
“是!”车厢外,有人高声回应。旋即,车门被轻轻拉开,阳光将崔湜脸上的威严和狸姑脸上的柔媚,照得一清二楚。
“老爷,那妾身就下车了,老爷回去之后早点安歇!”像寻常官员的外室一样,狸姑抱着琴,给崔湜行了个礼,缓缓走下马车。每一步,都走的如同微风拂柳。
“嗯!”崔湜回以一声冷哼,双手垫在脑后,缓缓闭上了眼睛,“回府!”
“是!”亲随们答应着,重新关好了车门。马车缓缓启动,很快,就再度驶上了坊子外的长街。马蹄铁叩打在石板铺就地面上,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
猛地抬手将车帘拉开,崔湜贪婪地欣赏窗外的繁华风景。长街上,人来人往,男男女女,身上都洒满了晚霞的余晖。
“阿嚏!”猛然打了个喷嚏,眼泪瞬间淌了满脸。崔湜赶紧抬起手,快速又将车帘拉了起来。
长时间行走于黑暗中,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太适应外边的阳光。
…………………………
车轮在张潜家门口缓缓停稳,车门推开,大唐秘书监著作局著作郎贺知章,纵身从简朴的青漆马车中跳了出来。
“贺著作,您老来了?里边请,快快里边请。”正在门口跟人闲聊的任全眼疾腿快,飞奔上前,一把搀扶住了贺知章的胳膊。
“任管家不必客气!”贺知章却没有跟着他的动作一道迈开脚步,而是站稳了身体,笑着拱手,“闻听少监腿疫难愈,贺某特地前来探望。还请管家代为通传。”
“折煞了,折煞了!”任全被吓了一大跳,连忙跃出半尺远,弯着腰向贺知章行礼,“您老是我家庄主的长辈,什么时候来,都是令庄子蓬荜生辉的荣耀。我家庄主早有吩咐,您,孙御医和张都尉,都不用通传,直接请进正堂用茶。”
说罢,唯恐贺知章继续跟自己客气,赶紧又苦着脸,低声请求,“您老千万别生分了,否则,我家庄主不知道,肯定以为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在故意捣乱。您老赶紧里边请,崔管家,赶紧派人开了正门,然后去告知庄主。”
“知道了!”崔管家高声答应着,亲手将正门推了四敞大开。然后两条腿迈出一阵风,直奔后院书房而去。
其他庄丁、仆人们,则纷纷上前,开路的开路,搀扶的搀扶,与任全一道,前呼后拥地将贺知章迎进院子内,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如假包换的自豪。
这才几天啊,自家庄主都成了贺状元的顶头上司了。而贺状元第一次登门那会儿,大伙还都觉得自家庄主走了狗屎运呢!照这样下去,自家庄主说不定哪天,头衔前就会再加上“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七个字。届时,全家上下,在外边都能横着走。
正得意间,却看到自家庄主张潜,已经快步迎上前来,远远地,就冲着贺知章长揖及地:“前辈,这点儿而小伤,怎么又把您跟劳烦来了!晚辈正打算等腿上养好之后,登门给您送年礼去呢!”
“少监不必客气!”贺知章被拜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赶紧摆脱了仆人和家丁们的簇拥,侧身闪避。随即,又以同样的礼节郑重相还,“少监得赐显爵,贺某早就该来祝贺。只是最近事情繁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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